屋场,是南方地区对于“自然村”的称谓。在湖南浏北一带,人们喜欢聚族而居,以姓冠名,称之为“某家大屋”;或以地名打头,后面加上姓氏,来称呼屋场——我所在的这个屋场唤作“产陂周”,说明此处属产陂地界,居民以周姓为主。

年少的记忆中,屋场总下着雨,仿佛上边蓄着一个水库,一扳开关,水就会从屋檐汩汩泻下。那时的屋场,房子靠房子,人家挨人家,顶上烟瓦相连,高高低低;地下里弄互通,平平仄仄;天井接着天井,堂屋套着堂屋,门窗对着门窗……初次进到屋场,会分不清方向,不知里面有多深。雨天串门,由东至西,从前到后,可一径走在屋檐下,没打伞身上也不会打湿。想象过,从空中看,整个屋场该像一顶烂了边、破了洞的黑斗笠,那棵远近知名的大樟树,就是从破洞中探出的一撮头发。

屋场的前后,大家约定俗成,分别叫门前和后背,皆有水圳流过。这里的人出门,总会交代一句,到门前或后背去。屋场的排水,前半部分先流进两口大池塘,水满后再排到门前圳里;后半部分直接汇入后背水圳。为防失火,屋场周边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池塘。那时的房屋,大都是砖木结构,家家门户相连,必须备有充足的灭火水源。一旦失火,人们就敲锣呼救,男女老少全出动。屋场内有两口水井,一口在门前那个椭圆形池塘边,一口在后背即我家的西厢房后。两口井的进水出水最终都是同源同流,屋场人从来就是一家。

老人们常言,过去整个屋场也就百十来人,炒一竹筒豆子,每人都能吃上一小把。几十年繁衍生息,人丁逐渐兴旺,屋场现在有了五百多口人。若办红白喜事,每家来一个,八仙桌刚好坐满八桌。屋场人大都姓周,另有三家杂姓,也沾亲带故。其中,“周姓”有严格的族谱,“宗林显声名,奇才光上国”,这些辈分用字颇为讲究,过去续谱时由各房头共同制定。单个字是辈分,连起来成句式,还讲究对仗,别有寓意。

屋场的房子,在相对狭小的空间里错落有致。房墙平地起,头几轮都砌红石,到窗户高时就用土砖。一色木窗,窗棂或圆或方,都不装玻璃,从街上扯来厚实的塑料膜,牙膏盒剪成拇指大小片状,用小鞋钉钉上去。木制门,开关起来吱吱呀呀,门边墙上还留着猫狗洞。

堂屋里,犁、耙、蓑衣、斗笠、竹篾盘、木扁担等物什挂满一壁,扮禾桶靠墙静立,门弯里还竖着老水车。屋场的几处天井,用青砖砌成,里面蓄着半满的水,周边爬满青苔。伢妹子在边上打纸板、玩算盘子,不小心总会掉落几只。大点的小伙伴会折纸船,丢到水面漂满一天井。

雨中屋场,分外宁静。外面一个世界,雨水直接落在田野;屋场一个天地,雨水先降到烟瓦上,顺屋檐而下,滴到天井里,通过明沟暗渠流出去。屋场人认为,没经过屋面的水是生水,经过了则算熟水,沾染了人间烟火味。雨不大的时日,这家阿哥戴斗笠才回,那家小妹又打伞冒雨出去,或到菜园摘菜,或下田里放水。刚摘回的青菜,绿油油躺在黑铁菜篮或黄篾撮箕里,新润。才挖开过田泥的锄头,明晃晃荷在肩上往下滴水,锃亮。雨后,日头露脸,屋场晒得懒洋洋,伢妹子最先跑出来。远看,土墙烟瓦倒映在门前水塘里,倏地几只白鹅跳下去,整个屋场一漾一漾。大人们牵出大小水牛,往河滩上、田埂深处去吃草,哞哞叫唤。在春天,常有人放风筝,飞得比大樟树还高。

从早到晚,屋场处处充满着生机。

清晨,公鸡啼过几遍后,麻雀、喜鹊又叫满一屋场。天还没泛出鱼肚白,就有人起床劳作了。打豆腐的早早开工,吱吱呀呀是摇浆的声音。田里有人赶早放水,水车不断转动,响得分明。屋场前后的水塘,白雾蒸腾,逐渐散开,映出天上云霞。长脚的水蜘蛛,在水面飞快漂过。水塘的石桥边,逐渐有女人家边洗衣物,边思忖着今日的活计。鱼儿浮出水面,被路过的孩童瞧见,就是一瓦片打过去,鱼儿瞬间沉下,瓦片还在水面翻飞。

日上三竿,小孩上学去了,大人下田做事,老人出房晒太阳。搬把凳子,手杖放一边,屋里养的狗乖巧趴下。别家的猫路过,狗立马惊起,狂吠不止。那猫也毛发竖立,嘶嘶作声。老人骂,扁毛畜生,不得安生,就是一手杖打去,猫狗疾跑,顿时鸦雀无声。

猪栏里生猪叫唤,许是还未进早食。出门寻猪草的大嫂,提回满满当当一篮空心菜,往猪栏中丢下,就忙活别的去。有女人家准备串门,昨夜就想好的话题,不知会要打几个哈哈。屋场早间,总这样不得消停。

屋场人将白天以午时为界,分为上昼和下昼。早饭后、午餐前是上昼,一般是各家各户忙碌过,男人下田,女人收拾菜园。午饭时节,兴许有人家会对火。所谓对火,就是几人各出某样物料,互通有无,一起张罗吃食。几家人围满一大桌,男女大小吃得热火朝天。

日头在天上打滚,天气晴好的时节,会有钓鳝鱼的人进屋场。到池塘边、石缝里,找鳝鱼洞。蹲下,用手打出声响,引诱鳝鱼。单车钢丝做的钓钩,上面穿着长长的蚯蚓,往洞里伸进去。极度需要耐心,偶尔钓出一条要费半天工夫。小孩在一旁围观,那些钓出来的鳝鱼个头巨大,在竹篾篓里盘成几圈。

等天色渐晚,田里做事的人收工,出去放牛的孩童们将一头头黄牛、水牛牵回,哞哞叫声不断。很快,各家各户生火做饭,个个烟囱冒出白烟。这边,蒸火焙鱼;那边,做蒿子粑粑。来客的人家,去街上称了新鲜的肉和鱼。

晚饭后,大家走门串户,坐到一起闲谈,说道东家卧房叫得起劲的灶马蟋是公还是母,西家窗台下土墙上粘粘虫一天画出几尺亮白印迹,南家二层楼上大老鼠生出一窝粉红的小老鼠,北家房梁上旧燕归来加垒了新窝。

偶尔某家请人来唱评戏、说书,老少男女坐得满满当当。说唱的是传统老段,如薛仁贵征西、呼延庆挂帅、杨家将故事等。祖父经常双目紧闭,两手抱着后脑勺,跷二郎腿,木椅往后靠,鼻子里哼出声来。我见那唱者,手抱木琵琶,是个瞎子,油灯下表情似笑非笑,神采飞扬。那时的价码,主家出一升米,听评者出钱两角,直唱到午夜三更。一些小孩听不出所以然,很快伏在大人身上睡着。

天上的月亮或瘦削或丰盈地挂着,几声犬吠,忽又躲入云层。屋场外,水田映月,蛙声随风。蛤蟆叫,好困觉,屋场终是静静睡着。一天悄然到头,正如屋场人言,日子飞过去了。

现在,这些俱成旧事。不知何年开始,屋场人纷纷拆老房起新屋,都独家独栋,门户敞亮。外面人进到屋场,不会再有深不见底的感觉。我既欣喜于乡亲们生活水准的不断提高,也总是忘不掉老屋场的当年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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