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1958年后,奉贤归了上海,可本地人不把自己当上海人。每过黄浦江去闵行以北,都说去上海。当年去上海是件大事,有人终其一生未能过黄浦江。而我去上海比较特别,特别在坐木船走水路。

那时,我姑妈随姑父在华漕的农科院。爷爷去那里舍不得车费,便搭乘隔壁牧场里装酱糟的船。我还没上学,仅在图片上见过上海,还有就是听饲养员老潘说:国际饭店很高,抬头看帽子会掉。说要去上海,我几个晚上睡不着。

船是木质的,方方正正,样子蠢头蠢脑。配有橹、竹篙,还有篷帆。船老大老潘,四十开外,五短人,胡茬隔夜刮得精光。带两个撑篙的愣头青。第二天看潮水起锚。船驶入横泾港,再由金汇港到闸港口,河面狭窄,水路弯弯。夹岸菜花麦浪错杂。若风向不对或逆水,则由两个后生上岸拉纤。老潘把舵与爷爷坐在船尾吸水烟闲聊。我趴在舱口,用竹竿撩拨水草。河水潺湲,春水漫江,水面离岸尺许,船帮离水也尺许。若遇顺风,鼓满风的白帆矗在绿色中移动。

老潘掏出本本,上面写满人家托买的东西。但他不识字,只能画符号。譬如鼻公所托,则画一个大鼻子,后面画的钳子是要买的;那画了个牛头的是阿牛,他要一双旧皮鞋;还有许多我们看不懂。当然最多的是托买油渣的,那炸出油后的油渣很香,可以烧菜汤,可以生吃,好歹里面还有些油星。

出闸港口,江面开阔。爷爷说,那就是黄浦江。对岸是连排的厂房。老潘说,风浪大,又是逆水,今天抛锚。后生们于是搬出行灶,淘米烧饭。

在船上用餐、过夜还是第一次。虽然就着萝卜干、腐乳,可吃起来特别香。躺在船舱里,江水晃着船。蛙声稠密,星空直视无碍。爷爷打着蒲扇,蚊子刚出来,还不怎么咬人。我想,要是船被浪打翻咋办?船要是漏了呢?

我胆小,尽胡思乱想。等听到锚链声,已是太阳升起的时候了。船又开了。

船进入黄浦江,风浪更大。拖轮像鼹鼠叮尾巴,跟着一串驳船。那些船满载,船栏子碰着水面。大轮船头仰得很高。再看自己的船,平日里在小河内很神气,在这里简直像一片叶子。轮船驶过,浪涌漫上船头,我很怕船会沉。爷爷怕我出事,替我系上绳子。还叮嘱说,若是沉船,你抱住那个跳板。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当我正看前方出没的江猪时,忽然一阵横风,一个大浪,大家跌倒在舱内,正在把舵的老潘被赶入了江中。船失去了舵手,不再顶浪,而是横行。船上正忙乱时,不远处冒出老潘的头,后生忙将竹篙伸过去。上船后的老潘,一脸淡定,还自得地说,这算啥?我风里浪里的经历多了!可牙齿在打颤。

爷爷说,行船走马三分命。你呀,怎么老是学不会游泳!其实,我胆小,怕淹死。就在那年夏天,我居然能游到河对岸了。

船过外滩江面,看到排排高房子,钟楼上传来《东方红》的音乐。船过外白渡桥入苏州河,去华漕必须先到北新泾。而我们的船就是去北新泾装酒糟。那一路河水臭黑,河面挤满了船。船磕碰着,骂的、打架的,船上还有光屁股的娃儿在看热闹。第一次去上海,就这么在水上,根本没见国际饭店,也没见黑人。到了华漕,那里也是农村,只是比我们乡下稍稍规整些而已。

以后还走过几次这样的水路,可再也没有第一次的新鲜和惶恐了。直至有一年,牧场去装酒糟,在黄浦江上夜行船,遇大雾,那水泥船与驳船相撞,站在船头的顶天叔落水后再也没上来。从那以后,爷爷就不让我坐船去上海了。

多年后,家里翻建旧屋,需用柴草去浙江换小瓦,我十七岁。人手不够,父亲要我做帮手。我也很想,可爷爷就是不让。他一生风里浪里涉险,舍不得长孙有不测。结果几天后晚上回来时,船在黄浦江里遇风浪,差一点侧翻沉没,还好同去的几人识水性。

行船走马三分命。其实在生活中,何止行船走马有危险呢?“江河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男人在人生的长河中,总得经历各种激流险滩,一味地谨小慎微成不了男子汉。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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