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彭阳梯田下来,天色已近黄昏,一路向南,汽车行驶在去往泾源县的高速公路上。某一刻,我竟忘了自己置身西北内陆干旱少雨的土地上。车窗外,黄昏像头水汽淋漓的大象从湿漉的河谷盆地被打捞上来,转身遁入绵延群山之中,灰白、模糊,好似山谷底部藏着暗河。

此前,我的脑海还被彭阳梯田的状貌占据,那盘旋、上升、延展、错落的纹路似大地繁复的指纹,又似灰绿色的水纹或波浪。梯田之上杏树、桃树的叶片明显较别处浓缩和精炼了许多,其花瓣的姿容和果实的甜度却毫不逊色。连松塔也如此,修长、内敛、紧实,像极简主义的作品。水是这片干旱少雨土地的奇迹,而如何保存生命活力也成了旱地物种的共同期盼。

这个黄昏,我分明感到有漫溢的水汽从峡谷底部升起,远处灰白色山体与天空似乎融为一体,近处树木宛如一块块模糊的几何造型,快速位移,一一消融在带水雾的空气中。就像在河边行走所见。

可这里明明是西北内陆,眼前浮掠而过的风景中并没有河道的影子,也没有湖泊与水渠。想起一位叫塔可的摄影师,携古老的《诗经》去黄河边漫游,拍下《诗山河考》。银盐及铂盐印相,避开黑白对立,专注于中间区域,灰蒙、隐约,就像黎明或傍晚时分的光线,也像我此刻所见。

黄河在宁夏境内以西南向东北方向流去,流经中卫、青铜峡、吴忠、银川,至石嘴山后出宁夏,流入内蒙古。而车子所经的彭阳位于宁夏南部边缘,根本无黄河之水流过。当从彭阳进入泾源县境内,眼前秋果缤纷、香气四溢,街上行人气息从容,面色温润,水汽淋漓的感觉更为强烈了。过泾河路,猛然想起“泾渭分明”中的那条泾河,原来泾河的发源地藏在这里!

与泾河有关的最早记录来自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到了唐朝,杜甫却在《秋雨叹三首·其二》里感叹“浊泾清渭何当分”——到底是泾清渭浊,还是泾浊渭清,历来说法不一。河流本就处于永恒的流动变化中,因朝代、地域的不同而清浊难辨也是常理,惟有它的源头清澈如许。

关于泾河源头的具体位置也是说法不一,最多记录指向泾源县六盘山东麓马尾巴梁,而六盘山森林公园恰在我们的行程范围内。资料显示,不仅泾河发源于此,它还是清水河与葫芦河的源头。在此之前,我只去过岷江的源头,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空气冷洌、稀薄,有种来到时空尽头的苍茫与恍惚感。掬水在手时刺骨难耐,离去时凉意仍在掌心盘桓数日。所见黄花与紫花也不是平常模样,花瓣单薄,色泽艳丽,微风中有种清凉与苦涩的风致。这便是我仅有的关于江河源头的记忆。乍见时并不觉得如何惊异,多年后意识到再也无法看见才感到遗憾和可惜,很多事物都是如此,惊鸿一瞥后再也没了下文。

六盘山又是一座怎样的山脉?据史料记载,它是各方人马、各种道路及各类思想的汇聚地。夏日气温保持在十五摄氏度左右,可作避暑胜地。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成吉思汗等都先后来过这里,留下或确或疑的遗迹。据传此山还是穆桂英荡秋千、柳毅传书及魏征梦斩蛟龙之地。环绕着六盘山的圆圈越扩越大,宛如七彩云霞给后来者平添诸多遐想。

而距今最近的一次历史事件是,1935年10月7日,中央红军主力在翻越六盘山后给漫漫长征路画上句号。从瑞金城西不知名的云石山到六盘山,人类军事史上的大迁徙、大流亡、大聚散,在山脉、沼泽、雪地间腾挪转移,历时两年,横跨十四个省、无数地区。就像小溪的奔流入海,这不分昼夜的长途跋涉中不知要经历几世几劫。

第二天一早,我们上六盘山寻找泾河源头。如果不是亲历,很难想象在广袤的西北内陆还有如此绿得化不开的山脉,每过一道溪流、一处坡地就像是换了一批物种,或是上一眼所见的更新或进化,由此催生了更多的绿意与更浓郁的香气,简直目不暇接。山崖与树木融为一体,就像油画里的山、树与石头交织重叠在一起,组成美的典范,组成一个坚固而不可逆转的世界。

我们由水声召唤和指引,隐隐知晓那水的上游便是泾河源头,心里怀了期许和好奇之心,不知那是怎样面目,那水又以何种方式汩汩冒出、不绝如缕。黄河、长江之水皆自天上来,是雪山上的水。而此处并无雪山,只有丘陵、草甸和谷地。

一路上,我有一种时刻得以聆听或见证圣迹之感,生怕遗漏掉什么。

缘溪行,出现在水边的植物灌木一概向着水的方向蔓延而去,树枝倒垂在水面上,更多枝条千方百计往水上伸展挪移,地面上的植被也纷纷往水花四溅的地方延展、推进。峨参、魁蓟、蛇莓、野棉花、秀丽莓、覆盆子、石生蝇子草等齐整有序地来到我眼前,它们是同一列队里的成员,披覆在右侧山体上,织物般井然,中间了无罅隙;而一旦换一面山体,织物的组合便自动做出微妙调整,好似离源头越近便蕴藏着更多可能性。

灌木丛中有我平时很少看见的这些:五加、灰栒子、岩生忍冬、绿叶小檗、球花荚蒾等——它们以整体形象出现,高低错综,叠加有序,又有轻纱般的雾气常年滋润和加持。

流水在卵石上温顺地滑过,如遇山石阻挡,微波与水花也相继出现。粼粼波痕荡漾开去,直至被河床阻挡、止住,才缓缓消散。水花的旋生旋灭更在须臾间。这水的游戏和声音大概只有静观之人才能看见和听到。我很想知道其上游会出现什么,是更湍急、汹涌的水,垂直而下的水,还是一座平静深阔的蓄水池,就像神话中的天池,取之不尽。

沿途已经出现写有“泾水源头”字样的木牌,说的是六盘山上出百泉,泉泉汇成泾河源,又说其发源于六盘山腹地的马尾巴梁,全长455公里,六盘山内流29公里。

无疑,我就行走在这“29公里”上,且溯流而上。河流的源头并非唯一,就像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所得的教化与滋养绝非单一路径的演绎。果然,越往前走,山体越陡峭,流水越湍急。落差给了水前行的动力,只见绿树掩映之下一条条白练似的水,离开了河床在跑,跑成云朵的状貌,却没有跑到天上去。

继续前行,各种姿态、面目的水不断出现,有垂直崩泻的瀑布,有漩涡,更不乏暗流——后者从路边一块大石中不断渗流而出。各种水系一路攘攘,前赴后继,向着河道奔赴、集结而来。人行小径湿漉、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行,又有旁逸斜出的枝条拼命朝向水边开枝散叶,浩荡而行。

沿途,“野荷”不断出现在平坦、安静的水域,好似河流一路撒下的记号。它的学名叫大黄薵吾,菊目菊科,开管状小花,黄色,如一面旗帜倏忽升起在水边。它与水为邻,择地而栖,长于海拔1900米到4100米间。

那天,因各种原因,我们终究没有走到这29公里的尽头。源头存储着河流的秘密,这秘密大概惟有少数人可知。同行中却有亲历源头之人。在那人的讲述中,眼前出现一片云雾迷茫的沼泽之地,枯木野树生长其中,新生与衰朽同步进行,宛如大蛮荒时期。草甸之上,野荷开得硕大而夸张,枝上花瓣直径达一米许,比回溯路上见到的最大的野荷还要大。

那人说,泾河第一滴水不是由石崖中渗出,而是沼泽草甸下暗潮涌动,一点点翻涌、汇聚而成,先是无声无形,无法瞬间目睹,至草甸断裂处才成潺潺之势,才引起轰动。

我没见过那种厚达几米的草甸,由腐殖土堆聚而成的草甸,底下全是水,全是涓涓细流与暗流涌动。最终,它们成为一条河流取之不竭的动力之源。不知为何,我竟完全接受这样的生成方式。水的源头是无声的,它的生成是缓慢的,由微弱至磅礴,不易察觉。

据说,从那片沼泽地发源的三条溪水一经合流,便呈现河的雏形,向山下扑腾翻滚而去。——这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百度百科上有关于泾河的流向表述,由宁夏六盘山发源,至甘肃的平凉、泾川,再经陕西的长武、彬县、泾阳等地,于西安市高陵区陈家滩注入渭河。沿途不断改道、吸纳、侵蚀,塑造出不同的地貌与风物,这既是河流的跋涉之旅,也似一个生命体不断汲取、存储,改造及融入世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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