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村在奉贤的最南边,从我家步行半小时,就可看见大海。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夏天的太阳像火炉,我就去海里消暑。越过护塘,一眼所见就是海水的波浪,波浪有十来条,它们相距十几米,弯曲着,向护塘冲去。波浪的最南处,远看是水帘,像是电影的幕布,白亮到耀眼。大人说这是海的边际,我们不能去的地方。所以看海就看眼前,就看脚下。

脚下的潮水是黄土般的颜色,就想起书上的“大海是蔚蓝色的”句子来,就认为书上的话不对,很想请老师讲讲原因,但又不敢,心里不服,嘴里就嘀咕。父亲听见了就说,你双手握成一个半圆,将水捧起来,就知道海水是白的,透明的。我试了几次,发现这是事实。这让我对海水的看法改变了:事物的本来面目,有时亲见不如实践。我去海里是去游泳的。村上的人犁地、插秧、拔草、耘稻,双手双脚都泡在水里。浸泡的天数一多,手指会发胖,手指窝会糜烂。脚趾窝也会糜烂,但因为双脚一直插在泥土里,阳光的射线,透过水面简单,穿过泥土艰难,泥土保护了脚趾头,不过保护有限。不管怎样,去一次海里,在海里游一小时,手脚就会褪去死皮,再生疤结痕,然后长出新皮。就为这,干好活后,我们就去海里。那奔跑的速度,就像射箭放飞。大家觉得让海水给自己冲澡,也给自己降温,是大热天里最清凉、最适意的时辰。

我喜欢和引弟爷叔一起下海。每一次,爷叔都游在前面,从来不让我游到他前面去,一旦我游到了他前头,爷叔一个潜泳,就在我前面突然冒一个黑乎乎的人头,先是吓我一跳,然后正告我,再朝前游,就剥掉我裤子。爷叔游泳的本领真大,可以潜入水底三四分钟,有时还能抓到海鲻鱼。海鲻鱼有一尺长,白亮的身体弯成八字形,弓着背想跳回海水里,但爷叔的手像一把铁钳,鲻鱼再蹦跶都难逃爷叔的手掌心。爷叔将鱼递给我,叫我送到滩涂上,我都照着做。我知道只要爷叔抓到了一条或者两条鱼,就有一条属于我。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爷叔就说身体凉了,凉到了心里,示意不游了。我们就从海水里拔出身体,走出水面,走向滩涂。此时回望爷叔,看见爷叔的背脊骨、面孔、肩头,都是透红的颜色。

到海里游泳消暑的效果奇好,但任何事物都是两分法。在我们觉得人凉的同时,脸也就黑了,黑的不仅仅是脸,还有胳膊、脖子、前胸后背。这是怨不得大海的。要想凉爽,就去海里,虽然功利,却是事实。我们不能忽视一个真相:海里有海风,海风看不见,却能听得到海风的嘶嘶响声,可以看得见海风吹起海浪的气势。

海风到了海边村后,就会消失。海风是凉爽的,但从人的脸上刮过,会留下一层腥味,一层腻味,味里带着咸,带着涩。人被吹上一二天,脸就觉得绷紧,并开始鲜红、暗红,最后是黑红,黑红里夹着暗黄,像上了桐油的客堂门板,油亮得很。母亲见我晒黑了,叮嘱我别去海里了,人实在热,头上浇浇井水也蛮好;爷爷说,浇不得,一热一冷,拉肚子的;父亲说,到宅后的河里游一游,过个瘾头就好。爷爷说,不能去。我知道爷爷的担心,到河里游泳,我就能游出花样来,我会叫几个小朋友一起游,我们会将水葫芦搭成一顶花帘子,横在水上,然后拼命用脚咣当咣当地弄出动静来,让白鲢鱼跳将起来,跳到帘子上,我们就当野河里抓到的鱼一样,把白鲢鱼拿回家烧了吃。爷爷认为这是小偷行为,河里的鱼是集体的,集体的任何东西,动一动都是犯法。父母说不过爷爷,对我说,那你还是去海里吧。

爷叔游泳好,人人知道,村上五六个姑娘就跟着爷叔学游泳。奇怪的是,那些姑娘一直晒不黑。我问过母亲,她们的脸为什么一直白白的。母亲说就是晒黑了,也叫黑里俏。而男人就没有这个叫法。那时的我已经晒黑了,村上人说高家出了个黑囡。还有人说,黑得像煤球、煤饼。只有母亲安慰我,说热到这个程度,不去海里游泳就是憨大。其实母亲真正的理由是,我还不到20岁,黑一点没有关系,倒是力气大小是重要的,游泳就是锻炼。

真正让母亲觉得再热的天也不能去海里游水,是在我过了22岁的那个大热天。母亲说,从今年起,哪怕地面烤熟鸡蛋,也不可以到海里游水去了。母亲如此强硬规定,原因就一个。我的堂哥24岁了,他的母亲央求媒人说了好几个姑娘,每一次都有过程而没有结果。不是说堂哥长得一表人才吗?不是说堂哥是样样拿得起的种田好手吗?母亲一脸沉重,转述了姑娘们的意思:人是有样的,力气是有的,良心是好的,活儿是能干的,但脸面不行,太黑了,黑得像瓦片,像酱油。

母亲从别人的现状里预测到了我的未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说服我不去海里,说服不了就限制我去海里。夏天,出门干活,母亲会拿给我一顶麦柴编织的圆口大凉帽,跟她一样的凉帽,不让我戴男人们应该戴的草帽。户外睡午觉,让父亲搭个简易床、支起帐篷,叫我睡到里面去。那帐篷是粗纱缝制的,结实牢固,网眼特别小,风很难吹进来,在里面睡觉,十分闷热。母亲坚持这样做。母亲看见了村上的姑娘一个个地远嫁他乡,固执地认为村上的小伙太黑是重要原因。母亲预估我的脸暂时白不了,但不保护不可能变白。母亲劝我,心要静,说心静了自然会凉,我试着不想其他,但我依旧心里烦恼、急躁。母亲说,为了将来,熬一熬热,是值得的。

有一天傍晚时分,西边挂着火烧云,那云彩像是灶膛里烧红的木块竹条,硬是不褪去红光。堂哥来了,说是小学里装了个篮球架,是不是去打一场篮球?母亲听见了,认为打篮球是好事,夜里无太阳,出身汗,消消湿气,怂恿我去。

我们到了小学里,见到了篮球架,心里像是灌了蜜糖,喜滋滋地感恩起校长来。校长说,都是村上的人,大家将就着用。是的,只能是将就。球架是装在一根树桩上的,树桩是直的,投球需要估摸自己的身板是否撞上树桩。开始打比赛了,堂哥三大步上去,球出手了,球越过篮板,越过树桩,飞到了河里。必须把球捞起来,谁去捞?夜晚的河流水是黑色的,也是静默的、神秘的,大家都不愿意去。那就石头剪刀布,谁输谁去河里捞球。球落河里的情况每晚都发生,堂哥后来做了个网兜,网兜上装了根长柄的竹子,就不用下河捞球了。

母亲听闻了这件事,夸堂哥聪明,要我向堂哥学习,而且要坚持打球。母亲之所以让我出去,确实因为夜里没有太阳,还有一个因素更重要,看打篮球的人里面有一半是村上的姑娘,这些姑娘里,我相信母亲有中意的人选,母亲说你要打出水平来,动作漂亮点,球多进几只。而我打球时看见,最想在姑娘面前露一手的是堂哥。有一次我带球上篮,堂哥一个跳跃,将我从空中扒拉下来,我跌跤了,崴脚了。母亲送我去了医院,一住就是一星期,堂哥天天来看我。母亲说你堂哥讲义气,天天来看你。可是,可是,嗨,为什么没有一个姑娘来看看你呢?母亲半脸疑惑,一脸惆怅,这球算是彻底打输了。

立秋后,天气开始凉爽。我再次来到护塘,朝南望去,无边的大海,水是幽静的,风是轻柔的。我闻到了大海特有的气息:一股股的鱼腥味。听人说这就是大海的味道。但我不相信。

我相信的是:门前五里地,有个大海,大海里有水,有鱼,有风,还有游泳的姑娘,多好的福分啊。常去看看,常去游游,总有一天,好事会出乎意料地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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