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阿古拉草原最美的季节,我开车带着阿爸和额吉去大姨家。我们从304国道下到一条窄路,驶过白音查干湖,越过双合尔山,穿过阿古拉镇,路过几座村庄,走进扎拉吐村。

大姨夫是位民间艺人,在我印象中,他的强项是拉高低音四胡,没想到他最拿手的竟然是拉潮尔琴。大姨夫的潮尔琴看似很简易,榆木做的倒梯形共鸣箱上蒙着羊皮,榆木做琴杆,藤条做琴弓,马尾做琴弦(两根)和弓弦,琴码的舒气孔中斜插一把蒙古刀。大姨夫说:“制琴工艺发展到今天,无论选材还是制作比以前大大提升了,但是会拉琴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姨夫即兴表演了一段潮尔,人声和琴声合二为一,讲述着古老的莽古斯故事,蒙古刀似乎也翻飞起来,开始斩妖除魔。我对乐理知识一窍不通,却自作聪明地问大姨夫:“您不用看谱子吗?”大姨夫说:“我看不懂。”我疑惑不已。大姨夫问我:“是先有的音乐还是先有的琴,是先有的琴还是先有的谱子?”这一问,不仅让我感到惊讶,更是消除了我以往对乐器偏狭的理解。我的心无法平静,却又无比平静。

难怪我对潮尔琴声如此敏感,却不曾刻意寻找。我本可以去看更多演出,去搜集更多光碟,但我似乎是在等待命里的一场场相逢。原来在我还不知道潮尔为何物时,潮尔早已经在西日嘎草原的日升月落中,先一步与我相逢了。

我快要出生前额吉还在下地干活,在额吉的肚子里我就已经倾听到外界的声音。舀水的哗哗声、风吹的呜呜声、牛群的哞哞声、乌力格尔的……民歌的……马头琴的……还有摇篮曲的咿呀声。三岁那年的记忆中,我模糊记得,额吉的摇篮曲多是没有歌词的,随口吟唱出低沉而温柔的旋律。西日嘎村的夜一片漆黑,听大人讲,即使有星月的夜晚,也只能看到丘陵的轮廓,而没有灯光的村庄已经变成黑夜的一部分,悄然隐匿于科尔沁草原深处。这时,是额吉的摇篮曲驱散了我对黑夜的恐惧。额吉本是个不会唱歌的女人,但于我而言,她的声音是世上最柔美的旋律,也是我对其他声音产生感受的来源。我坚信,每个声音都有各自的使命。当额吉第一次背我上毕勒古泰山顶,望着村庄、草原、白杨林和山峦时,我一定是听到了更古老的声音。那声音发自天空和大地,质朴无华,没有语言却能听懂。我在这声音里慢慢长大,摇摇晃晃地走路,满山遍野地奔跑。

读小学四年级时,老师教我们唱科尔沁民歌,每一首都有故事,有的哀婉动人,有的可歌可泣。我并不十分懂得歌词的意义,只觉得好听,便不知疲倦地唱。学校与村子隔着一个大缓坡,学校在西边,村子在东边。那时西日嘎村经常停电,学校安排晚自习,在教室里拼桌点蜡烛写作业。回家路上,同学们慢慢走散。阿爸下乡,哥哥在乌兰浩特市读书,姐姐在村东读中学,额吉打水做饭、照顾爷爷、看管牛群,我要独自走一段路。其实这段路不长,其他同学也都在走属于自己的一段路。可那看不见的白杨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那轮廓清晰的山像个巨大的怪兽。我害怕极了,开始大声唱起科尔沁民歌,唱着唱着,我忘了歌词,便学着额吉的样子自编自唱。我用自己的声音掩盖外界的声音,直到翻墙进院,听到小黑狗的汪汪声,我的心才逐渐安稳。进屋,我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歌声,一边大口大口吃着饭菜,仿佛要把刚才的恐惧一口口吃掉。夜里额吉不再唱歌,她太累了,常常倒头就睡。而此时从窗外传来各种声音。不知为何,所有的声音到了夜里,几乎都会变得低沉而哀婉,哪怕风雨声里似乎也有幽幽的诉说。

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额吉领着我寻找一头走丢的灰牛犊。烈日下,我们沿着小土路绕过毕勒古泰山,一直往南走到铜矿。其间,我们路过草地、玉米地和几座山。铜矿上空飘荡着银色沙粒。额吉向路人打听灰牛犊,却没有得到一点儿消息。我口干舌燥,额吉破天荒地从商店买了一瓶水,她只喝几口,剩下的被我全部喝光了。返回的路上,我因走得太久,脚底磨出了泡,疼得厉害,但是硬挺着不告诉额吉。不仅如此,我还安慰额吉说:“一定会找到灰牛犊的!”额吉摸摸我的额头继续领着我走。夕阳缓缓下沉,额吉可能自己没有意识到,她频繁发出的叹息声,已经让我慌了神。额吉爱护每一头牛,每一头牛对我们家都很重要。走到毕勒古泰山脚时,想到不知所终的灰牛犊,我有些怏怏不快。额吉可能是为了鼓励我,让我唱学过的民歌。我把灰牛犊编进歌词里唱,额吉也跟着我唱起来。这时,从傍晚的暮色中,传来一阵熟悉的低沉的有穿透力的哞哞声。这是灰牛犊用自己的声音回应我们的歌声。它尽管淘气,跑丢了一个下午,却还在努力地寻找家园。而我和额吉的歌声对灰牛犊来说,就是家的召唤。

也是那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趁额吉午睡偷偷溜出来,去村外的河边玩耍。河边有一群不知名的白鸟,个头比鸽子大,比鸡小,我一跑过去,它们就扑棱棱地飞起来。草地里还有跳跃的野兔和机警的刺猬。我玩得忘乎所以,全然没有察觉到天上已经布满乌云,直到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身上,我才突然感到恐慌。暴雨下得急切,河水正在上涨,眼前是厚实的雨帘,脚下的泥水似乎就要把我吸进去。我竟然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往哪边跑,站在荒野上大声哭喊。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额吉的呼唤。额吉的声音透着急切,却并不尖利刺耳,依旧是那种低沉的长音。额吉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寻着声音,冲破雨帘,跑进了额吉的怀里。回到家,我一时没有缓过神来,有些呆愣。额吉对我没有任何责备,而是轻轻地抱着我,摇着我,用温柔的声音唱:“米尼呼(我的儿子)快回来,米尼呼快回来……”我慢慢恢复了正常。那时,我只知道声音的重要性,却不知背后更深的含义。

而我心里第一次产生被家乡召唤的感觉,是在读初中的时候。那时我家搬到了巴镇,我在镇里生活、读书。一次,学校组织全体师生看乌兰牧骑演出,台上一个穿华丽蒙古袍的男人,手握一把我从未见过的琴,边拉边说斩妖除魔的莽古斯(妖魔鬼怪)故事。老师说:“这是潮尔琴,它的出现早于马头琴,也许是马头琴的前身,现在主要用于给莽古斯故事伴奏。”同学们被故事深深吸引,挺直腰板,认真倾听,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而我却被琴声深深感动。那低沉而浑厚的琴声,几乎瞬间把我带回到了西日嘎。那里有原野的风声和雨声、小黑狗的汪汪声、灰牛犊的哞哞声,还有额吉的摇篮曲,至于华丽蒙古袍男人讲的故事,我全然没有记住。那年我十二岁,还不太会用语言准确地表达内心的感受。只是感觉过往年月里听到的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汇集到那支琴弦上,汇成一条沉闷而悠远的长河,流进我的心里。当我把这奇妙的感受偷偷说给要好的同学后,迎来的是对方的一头雾水。我因此拥有某种孤独的情绪。诚然,我从小就有孤独感,但是随着日渐长大,对孤独的理解却越来越特别,以至于我常常要去找一片无人的空地,释放积压在内心里的感受。这不是故作深沉,那个年纪的我根本不懂深沉。我总觉得某种声音在召唤我。

潮尔是乐器,能演奏出美妙的音乐。潮尔又不是乐器,是阿古拉草原和西日嘎草原,以及整个科尔沁草原上的每一座山、每一根草、每一条水流、每一个生灵。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小时候让我舒心的,长大后让我安心的,是低沉而悠长的声音。额吉的摇篮曲是低沉的,灰牛犊的呼唤是低沉的,小黑狗的等待是低沉的……当这些声音在我心里与潮尔的声音结合在一起时,我拥有的不光是感动和震撼,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感到人生仿佛是在风浪里静静流淌着的河,静静地仰望天空,静静地触摸大地,静静地感受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过程中,总有一个声音,会让我有种撞见自己的感觉——那是我梦里的潮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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