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有很多舞者,大多是女的,年龄在五六十岁,甚至更大些,属于大妈级舞者。这样的舞者,一拨一拨的,分散各处:斋宫东门前的林荫道上,祈年殿外的红墙下,北门两侧的白杨树下,柏树林或丁香树丛的空地上……其中最耀眼的是一群身穿民族服装的舞者。我端详过她们的服装,有些像藏族,又有些像蒙古族,有的人戴着的帽子,系着的围巾,打着的手鼓,又像维吾尔族。想来都是随心所欲的改良版吧。那么多人,自己掏钱,定制这样的统一服装,专为跑来跳舞,真的是天坛一道别致的风景。

疫情这几年,这样的舞者见得少了。今年开春以后,舞者像约好了似的,蓦然多了起来。天坛就是风向标和温度计,人多人少,一下子能看出来,像是喘了一口粗气,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带有它自己的心情、感情和表情。常能看见带着行头或披挂着鲜艳舞装的人,说笑着走过来,像是赶赴什么盛会。

那天上午,我在北门东侧的白杨树下,见到一群女人正在跳蒙古舞。白杨树下有棕色的椅子,我习惯坐在这里画画。以前就常见到她们,年纪六十开外,穿着色彩鲜艳的改良版民族服装,旁若无人地舞蹈。地上摆放着录音机,播着悠扬的舞曲。这里,简直成了她们的专属舞台。尽管初春的风还有些料峭,她们依然坚持来到这里,舞步轻扬。

录音机里,播放着《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她们的服装,很配这样的曲子和舞蹈。她们的舞蹈和广场舞不一样。广场舞,没有服装的要求,也不会这样舞步标准,更多是为了锻炼身体,也为了接触交流,打发时光,甚至能舞出个儿把的黄昏恋来。她们则多了一些艺术的味道,或者说是人老心未老,在心底泛起一点期许,微薄、却总也放不下的一点儿抓挠。

所以,和她们交谈时,千万不能说她们跳得像广场舞,这会让她们不乐意。说实在的,她们确实跳得好,无论舞姿,还是感觉,都那样的有味道,一看就是起码受过一定的舞蹈训练,并非伸伸老胳膊老腿的机械活动。

有时候,我仿佛恍惚看到她们年轻时的样子,想象那时候一定比现在要风姿绰约,甚至风情万种如同歌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的主人公。这想法,多少有些对她们不够尊重,但想起年轻的时光,谁的青春不是充满着蓬勃的欲望和希望呢?想当年北大荒那么多由知青组织的文艺宣传队,无论演出全本的《红色娘子军》,还是自己编的小歌舞;无论是在食堂临时搭起的小舞台上,还是在田间地头,甚至荒草甸子里;何等热闹!那些跳舞的女知青,平常走路都起范儿,即便站着,在食堂里排队领个饭,也要丁字步的。感觉那样良好,超凡脱俗,仿佛不是在荒原,而是飘飘欲仙入殿堂。跳舞,就是这样能够让她们如同鼓胀起风帆的小船,自以为可以飘荡到很远的地方。

当然,这后一种想法,我有些不好意思讲出来。我前面的想法,特别是她们的舞蹈和广场舞的不同,如果和她们讲,她们是绝对认同的。

这一天,她们跳了一段,到白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喝口水休息的时候,我对一位站在我面前的大姐说了这样的话。这不是讨好,是实情。她听后望了我一眼,点点头说道:我最烦别人说我们是跳广场舞!

这一群舞者的衣服提包水杯,有的放在长椅上,有的挂在树枝上,甚至干脆堆在地上,五彩斑斓,如同盛开的春花。她们在这里换服装,在这里休息,在这里切磋,在这里聊天,这里是她们的舞台,也是她们的后台。白杨树是天坛里最高的树了,她们选择在这高高的白杨树下跳舞,实在比在别处更显得广袤高阔,和她们跳的蒙古舞是那样匹配——天苍苍,野茫茫,比在灯光炫目背景辉煌的舞台更合适。大妈级舞者,在这里跳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不比那些在正式舞台上的年轻舞者差。特别是有的还身材匀称,个头儿高挑,会让一些已经臃肿的年轻人自愧不如。

我身边的这位舞者,就是这样一位清秀苗条的人。我夸赞她跳得真好,问她以前是不是练过舞蹈?

她说小时候在少年宫学过芭蕾,考舞蹈学院附中人家说她身材矮些,没有要她,挺遗憾的。我听出来了,她有些失落,毕竟是少女时代的梦。

我想问她多大年纪了,又觉得不太礼貌,便问她是哪一届的。她告诉我六七届的,属兔。我心里立刻算出来了,今年本命年,七十二了。我们同是老三届。便又问:那你肯定插过队了,我去的北大荒,你呢?

北大荒三个字,让她兴奋起来,立刻对我说,我也是去的北大荒!然后告诉我:那时我们农场排演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我重新穿上芭蕾舞鞋,特兴奋!那还是偷偷从北京带去的呢,本为留个念想儿,没想到还派上了用场。好多年没练过功了,练得我的脚指头都磨出了血泡,指甲盖儿差点儿没磨掉。遗憾的是没让我演吴清华,只演了一个红军战士。

她快人快语,说得有些遗憾,也有些爽利。远去的梦想,如今,在这里春风二度。人老了,有旧梦能重温,并没有马逐尘去,杳无踪影,也是件开心的事情。

我对她说:你可真是够棒的,去北大荒还带上芭蕾舞鞋。你这是不甘心啊!

说得她咯咯笑了起来:可不是嘛!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一个梦,即使破灭了,也曾经有过这个梦啊!

是啊,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梦呢?大梦,小梦,都是梦,一般都比现实要美,更值得回味。她说得有些伤感,或者说有更多复杂的感情。我望了望她,鬓角花白,涂着淡淡的妆。忽然,才注意到,她站得那么腰身笔直,丁字步,一直习惯地立着。

舞曲又响了起来,她鸟一样迈着轻快的舞步,走了过去。很多舞者也都走了过去,跟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如水流一样自然汇合,涟漪轻轻荡起。我望着她轻盈的舞姿,哪里像七十二岁的人,可毕竟已经七十二了。望着她身后的白杨树,我想起了北大荒,在北大荒,常见这样高耸的白杨。这里不是北大荒,是天坛,可这里怎么又有点儿像北大荒?

(作者:肖复兴,系《人民文学》杂志社原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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