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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写作散文多年,但凡和基层作家交流,但凡说到散文,一定会有人聊散文能不能虚构这话题。比如说,她于去年与老友重逢——上次见面是七八年前,但这个时间若是放在当下显然更有现场感,那这个时间可不可以放在当下?那上次见面的时间可不可以说成是十年?她认为这是虚构,换而言之,其实她觉得是造假。在她心里,虚构就等于作伪,有违于写作伦理。她觉得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原则问题。

我很清楚和她持同样立场的人大有人在。但恕我不能苟同。说实话,我觉得她真是太老实了。老实过了头,就是如此。

虚构和非虚构的辩驳,很像是左手和右手打架。还是挺明白的事。正比如,乔叶是我的笔名。当人们得知这一点时,常常会饶有兴致地问:你本名是什么?我道,你猜。如此开个玩笑,这个话题也就这么过去了——以笔名认识你的人,并不太在意你的本名是什么。换句话说,他们看重的恰恰是你笔名所意味的那个世界。而我这笔名和身份证姓名比,显然也是虚构,可这个笔名在精神意义上却有着体积更大的真。

——在本名和笔名之间,有着亦虚亦实的一番天地。笔名意味的,常常是更深的真实。可悖论就在这里:真实往往又是如此脆弱,如此让人羞涩,如此不能正视,需要回避,需要保护,需要遮掩,需要换一种方式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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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无论虚构还是非虚构,只要是优质的写作,最终都需要抵达真,可这个真到底是什么,却是一个特别辩证的问题。比如即便非虚构也需要裁剪,也需要挑选人物、素材,进行再度的组合拼装。这里面怎么可能没有虚构?

作家对原生态素材再创造的利器是什么?虚构。也就是在虚构的意义上,对于村上春树在以色列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时获奖演讲里所说的一段话,我深度认同。他说:“并不只有小说家才撒谎,但小说家的谎言与其他人的不同,因为没有人会批评小说家说谎不道德。甚至,他说的谎言越好、越大,制造谎言的方式越有独创性,他就越有可能受到公众和评论家的表扬。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回答是:即通过讲述精巧的谎言——也就是说,通过编造看起来真实的虚构故事——小说家能够把一种真实带到新的地方,赋予它新的见解。在多数情况下,要以原初的形态领会一个事实并准确描绘它,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把事实从它的藏身之处诱出,将之转移到虚构之地,用虚构的形式取而代之,以试图抓住它的尾巴……”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道出了我心目中写作的实质——当然也是好小说的特质,即在虚构之地抓住事实的尾巴。不过,这又衍生出一个话题,即虚构的质量如何。

答案在博尔赫斯这里,他说:“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

你的虚构,必须强大。《西游记》《变形记》《百年孤独》《堂吉诃德》等莫不强大,卡尔维诺的“祖先三部曲” 《树上的男爵》《分成两半的子爵》《不存在的骑士》亦是杰出的虚构典范。

曾听过一件趣事,参加某次采风,有位作家没去。他在网上看视频后写了篇特别好的采风稿。他这有违了写作道德吗?我觉得没有。同行们也还都挺叹服的。而有些作家讲述的故事,是生活中发生过的,我们读到的时候却觉得味如嚼蜡。与之相映成趣的就是另一些作家讲述的故事,明明生活中不可能有,但是我们读的时候,还是会心甘情愿地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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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使得虚构强大?

虚构是一种特权,但特权有风险,使用需谨慎。正因为这权力过于特别,所以你得把这权力的猛兽关在笼子里,你要格外小心翼翼。换句话说,天马行空的前提,是要脚踏实地。

——在写作的老实和不老实之间,有一个精细微妙的分寸。不该老实的时候不能老实:需要溢出的虚处,有质量的冒犯,边界的突破点,都不能老实。而到了该老实的时候:文本中所涉的吃穿用度,街道房屋,花鸟草虫,这些地方因为披着现实的外衣,所以得严格遵循日常逻辑,都必须得老实。

至于不老实,其实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比如《岳阳楼记》,千百年来的读者读它时可能都觉得它毫无疑问是真的,完完全全真的,都会认为范仲淹彼时去过彼地,看过彼景,写下了此文。但历史记载,北宋庆历三年,时任参知政事要职的范仲淹主导了“庆历新政”的改革运动,因触犯了地主官僚阶层的利益而遭遇失败。庆历五年初,他被罢职,至11月,范仲淹赴河南邓州做知州。百花洲之前就有,只是几近废毁,他到任后重新做了整修,并在百花洲旁创建了花洲书院。北宋庆历六年(1046年)9月,范仲淹受滕子京之托,在花洲书院写成了名传千古的《岳阳楼记》。

他只是彼时写下了此文,并没有去过彼地,看过彼景。他应该是知道岳阳楼的大致地理,然后以强劲的情感和认识贯穿,从内部充盈了文本,便成就了经典。按照老实人的写作伦理,《岳阳楼记》是虚构的,千百年来的无数读者都上了当。可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呢?知道的人里又有多少人介意这个呢?会觉得范仲淹是骗子吗?会觉得自己被这个骗子侮辱了吗?这么想的人恐怕甚为了了。一代代读者服从于他强大的叙述逻辑、情感逻辑、他的精神高度,永远都会为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折服。他去过没去过岳阳楼还真只是小节之事,甚至连小节之事都称不上。如果他是骗子,那他是多么伟大的骗子啊。

同理,其实作为读者,我并不在意你的文章里是昨天花开还是今天花开,你打车去公园还是搭地铁去公园——生活中的你,对我而言完全陌生。你生活中的实际物理运行轨迹我无所谓。我在意的是你的文字传达给我的东西,你要有能力让我相信你的真,让我愿意相信你的真,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真,据我理解通常说是艺术的真。艺术的真来自生活的真。作为写作者,还有手写我心、扪心自问的真,这几个真糅合在一起,要能说服自己。先说服自己,再说服读者,我觉得这是很核心的标准和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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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不等于假,非虚构也不等于真。呈现出来的是真实还是虚假,说到底要看一个作家的力量。

一个作家,在老实的地方很老实,在不老实的地方很不老实,在我的心目中,那一定就是一个好作家。

老实与不老实

乔叶,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协副主席。著有《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宝水》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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