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我坐在花果园社区的一处天井里,一边等待酸汤鱼,一边抬头看四角的天空。

相比起北疆大写意的空,花果园的天空是逼仄的、魔幻的,仿佛一脚踏入另外一个星球。人走在几乎将天空与青山一口吞没的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之间,有瞬间变成一只渺小蚂蚁的错觉。一切都巨大无比,荒蛮推进,所有高楼都如钢戟,冷硬地插入大地。群山在楼宇的轰鸣中,惊退几千米,为人类让路。这迷宫一样繁复的世界,让人晕眩。一只鸟在此盘旋了一天,才发现自己迷失在花果园。

这是夏日,凉爽的风化作游蛇,流进高楼大厦的缝隙之中。天井里忙碌的人们,偶尔会像青蛙一样抬起头,在湿润的风里发一会儿呆。更多的时候,近百万人在苹果园社区二百多栋摩天大楼中间,化作尘埃,埋头忙碌。

正如此刻,小饭馆的女人一边驱赶着苍蝇,一边忙着为我们做一盆麻辣爽口的酸汤鱼。她有一张俊俏的脸,嗓音清亮,站在天井里喊上一声,三十层高楼上俯瞰的人都会被她吸引,心里琢磨着,要不晚饭也来一盆鱼鲜肉嫩的酸汤鱼?她的丈夫同样充满活力,有长年日头晒出的黧黑肤色。晚饭的高峰期已过,这难得的清闲,让他的身体松弛,声音舒缓,脚步慵懒。他的眼睛追随着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小女儿,她刚刚学会走路,正在天井的两三个饭桌中间快乐地穿行,操练着人生中第一个让她得意的技能,嘴里同时发出奶声奶气的“啊啊”喊叫声。很难想象,一对夫妇开着一个酸汤鱼饭馆,忙碌的时候如何照看小小的孩子,是否会因为忙乱发生争吵?但此刻沁凉的晚风,让一切变得无足轻重。仿佛一天中那些蚊虫一样飞舞的琐碎烦恼,从未出现。他们在钢筋水泥铸成的这一方天地中,只安心活在当下,至于明天,那么久远的事,并没有此刻逗引女儿更为重要。

我们坐在天井里吃鱼。暮色四合,人声浮动。日间的浮躁被夜色缓缓过滤,次第亮起的街灯,将花果园变成一座气势恢宏的城堡,神秘而又梦幻。一切被高楼裹挟的声响开始减弱,抬头看天,已漆黑一片。这消融了边界的黑暗,将被高楼围困的压抑慢慢稀释,于是人们不再逃离,只想跟某个老友坐下来,要一杯冰镇啤酒,和上百万出入花果园的人一起,融入此刻沸腾的人间。

鱼是清江鱼,肉质嫩滑细腻,入口即化,酸汤则味道鲜美,辣味十足。向来不能食辣,但夏日夜晚的这盆酸汤鱼,却瞬间打开我的味蕾,让我胃口大开,一刻也不能停。嘴里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但干掉一杯冰镇啤酒,肠胃又可以继续开动。此刻,暑气在南方的大地上缭绕,闷热窒息着疲惫了一天的人们。但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却将这座外人眼中鱼龙混杂的魔幻之城,变成人间的天堂。在这无处可躲的酷暑,我愿每日吃睡在这里,也最终埋葬在这里。就像很多年前,无数贫寒的人们,死后被随意地丢弃在这片乱葬岗。而今,百万人为了谋生,会聚到这里,彼此互不相识,擦肩而过,便如一滴水消失于汪洋。可是,即便如此卑微,即便仰头看不到群星,却也从未放弃清凉夏夜中对一餐一饭的追求。这不死的欲望,支撑着我们平庸的肉体,也滋养着我们蠢蠢欲动的灵魂。

一盆酸汤鱼充盈了我们的肠胃,也打开了彼此的心。朋友说起自己的母亲,刚刚做完心脏手术,眼看着风烛残年,人生的时日不多。感觉一阵风来,生命的火焰就会随时熄灭。在此之前,朋友从未想过生离死别,以为我们会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以为今日结束,会有无数个明日抵达。是母亲一颗破损到需要修补的心,让朋友忽然意识到来与去,生与死,都只是短暂的一程。母亲每日为家人忙碌的一日三餐,也终会在不久的将来戛然而止,成为永不复返的过去。

我也聊起自己的童年。因为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逃出家门,无家可归时的孤独。贫穷如影随形,日日将我嘲笑,拉到众人前鞭打、拷问。许多个春天,万物散发勃勃生机,小小的我在翻滚的麦浪中穿行,却希望有一片汪洋能将自己立刻吞噬,而那些日夜将我折磨的痛苦与恐惧,也会随之终结。可是,人生如此漫长,痛苦也一路跟随,从未休止。我这样走过很多年,终于远离故土,一路北上,与父母相隔千里。

我究竟是如何蒲公英一样远离故土的呢?我常常想不明白。就像我也不明白,在我吃下的无数的餐饭中,为何独独是这一次与朋友相聚在没有鲜花和果实的花果园,就着米饭,吃下一盆美味的酸汤鱼,并喝下一杯杯啤酒?

想不明白,也不再去想。鱼已经吃完,空空荡荡的盆里,只剩下完好无损的鱼骨,在稀薄的鱼汤中,用一只茫然的眼睛,注视着天井上方的一小片夜空。那里,正有一两颗星星,穿越几万光年的距离,散发出稀薄的光。

饭后,走至一片完全由高楼圈起的空中露台,坐在台阶上,看人们穿梭来往。商贩们早已高高挂起了灯盏,白炽灯下晃动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早晨还在兜售包子和米粥的小店,到了夜晚,转卖水果。饱满多汁的西瓜,三下五除二就被店主削了皮,切成小块,分到透明的小盒里,再配一两个牙签,卖给路人。提了吃食和水果的年轻情侣们,牵手消失在四十层高楼里。

就在夜晚蓬生的欲望中,我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我的对面,用手机喋喋不休地与另外一个人说着什么。她的口红涂抹得色泽不均,好像刚刚出门,就碰到一场大风将口红吹得七零八落。隔着一两米远,我似乎闻到她的嘴里,散发出路边廉价盒饭的味道,那味道里大致是豆芽、腐竹、白菜或者黄瓜。打电话来的人,女人明显并不熟悉,她因此扯着嗓子,不停追问着对方。透过手机的听筒,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化作一张网,悄无声息地朝着女人走近。而女人,则混迹于夜色笼罩下的百万众生,在楼宇组成的群山峻岭中,蚊虫般无声地飞着。

我注视着灯光下这被人忽略的一角,仰头看一眼夜色中似乎在无限生长的高楼,将手中一片吃完的西瓜丢进垃圾桶里,起身与朋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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