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尽头,就是

是河,就有生活。

河边,洗衣埠头,一头连着井,一面临河。水边,有几块不规则的青石板,石板与石板之间让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沟,就是井水融入河水的路径。看到了,所谓井水不犯河水,没有绝对。水很清,波光如幻,水里积泥的石头,被河水抚平挣扎,圆润起来,河螺蛳路过,那小小的道,如同指尖轻轻划过。小鱼儿,说的出名的麦穗、白条和俗名叫“爆眼鬼”的小鱼——这是一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鱼,无论是在水里摘洗青菜,还是在青石板上摸鸡摸鸭,它都成群接队来,追逐食物。乡民烦它,叫它“爆眼鬼”,鱼眼是鼓出来的,整条鱼,香头大,鱼头占了一大半。我和盛银、文茵、富盈……一堆孩子,在大中午摘了棕叶树果子,捧着到洗衣埠头,这个时候,大人们昏昏欲睡,不会管我们。我们找来新的石块,把棕叶树果子铺在石板上,一石头一石头锤。棕叶树果子如珍珠,外面有一层青皮,熟透后,转黄,黄澄澄一颗,如珍珠般硬实,咬不动,只能做打野战的子弹用。青皮的时候,果肉锤出来,晶莹如玉,抓一把泡进水里揉搓,搓掉那一层发涩的膜,然后合着河水,一起送进嘴里,有弹性,爽口,却并无滋味,不酸,不苦,不甜。即便这样,作为夏天末尾时间唯一可以摘来吃的东西,我们还是乐此不疲。

抬头,就是一块很大的石头。

这块石头,如同村子的石敢当。

后来,茶叔、真叔盖房子,炸碎了这石头,运回去,做了两座房子的基脚。

村里居然没人反对,盖因这块石头靠路太近,人挑担子,要侧身过。一边是河。河与石头把持了路,末了,石头被平了。

石头外面,河上是大院子的庄稼地,同时是禁地。

原本这里住过人家,历三代,没发人口,择日迁走,迁到哪,居然没人知道,当年舂陵侯从柏家坪北迁,大家还知道迁到了湖北枣阳。这家伙,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庄稼地里,原来的屋地基石头,偶尔可见。后面山坡,成了坟场,新坟旧土,茅草藤蔓,斑鸠异蛇,瘆人,那片林子黑森森的,也藏着秘密。后来发现,山坡上有极为隐蔽的岩洞,在躲日本鬼子的时候,乡民们用过。入洞数尺,洞口如瓮口,壁上还有孔,进去一看,孔后是俩哨位,这孔既可以瞭望外面动静,即使有人进来,哨位上的人,从这孔里刺出红樱枪,保卫洞里的人。是否见过血,没听说过,但给这片庄稼地抹上了神秘色彩。这是故事,现实环境是,山属于我们村,这片地不属于我们村,属于几里外的大院子。地里种花生,大院子看守花生的人,藏在山上,抓到了偷花生的人,要捆起来,扬言押到大院子游街示众。大院子人多,权利在大院子。每次经过这里,我们的村人都会避讳,改走河对面,河,变成了一条疆界。即便这样,我和剑还是进去过。那是春天,春雨过后,山上的水流下来,流进庄稼地。庄稼地里种着麦子,轻轻的麦子,高过我们的减半,麦穗一枝一枝,窃窃私语。沟边,豌豆花、赤小豆的花稀稀拉拉的开出几朵,野燕麦、看麦娘发出清香。斑鸠和竹鸡仔山林里,你唱你的,我叫我的。河里,半河洪水,铁流一般闪着光。我和剑在麦地的水沟里筑了坝,期待河里的马口、鲫鱼跳上来。说给盛银、文茵、富盈他们听,一脸自豪。

洗衣埠头往上一点,浅水,水里的沙石粒粒可数,沙趴子正在上面做窝,这里却是钰哥儿绝命的地方。

再往上,就是钵子坝,其实就是一个河湾,乡民拦河为坝,储水浇田。

然而,我常常出神,想起一个河里没有水,洗衣埠头上边的水井都干涸了的秋天。我五姑放学回来,挑着水桶,到山边小岩里挑水。小岩是这条河上最耐旱的一眼泉井,我们村里的井干了,上面龙溪源头也干涸了,河被太阳晒得冒烟,方圆四五里内,只有小岩有水。我五姑下去装了两桶水,从十几米深的井底上来,担着两桶水,抖抖颤颤的在河坡上走,走到钵子坝,看得到村里的橙子树了,却不巧碰到大院子的民兵营长,到田里看油菜的苗,要我五姑放下水桶,他要喝水。我五姑是怕他的,知道他杀过人,我爷爷还是教育对象。但我五姑不让,他就命令我五姑一路不能停,不能歇。这一路都是大院子的田地。五姑脾气上来,眼泪也出来了,“不歇就不歇!”挑到洗衣埠头,放下水桶歇气,奶奶帮忙,她却倔傲到不行,非要自己挑回去。后来,奶奶常常用来教育我们,“人背时了,喝口凉水都塞牙。大院子的人也可恶,连小孩子都欺负!”后来,我五姑也死于她宁折不弯的性格,三十岁不到,匆匆离开了人世。那个民兵营长,扒灰媳妇,媳妇反抗,他羞愧难当,也是一瓶农药把自己送出了千里之外,还成了笑话。

水边的生活,一点也不轻松。

小山上有浅浅的岩洞,我爹放鸭子的时候,每个中午,鸭子在河里的沙滩上歇息,我爹拿一件雨衣,铺在岩石上面,在上面睡午觉。岩洞之上,是山坡,是岭,是黑岩,岩鹰隐匿其间。对面是千亩良田,是土坪子,是没入烟尘的村庄。上下是水,水流如歌,是歌唱山,还是在歌唱大地?我倒觉得都不是,河流的歌,只唱歌他自己。从大岩口下来,一路凿山开土,蜿蜒而去,不见任何人工,他一直都在自己主宰自己,自己鼓励自己。父亲离开这条河后,往山上走了一步,就在这岩洞之上的山坡上,择地而栖,与这山河日月融为一体了。我的那些伙伴,和我一起在麦田做梦的剑,四十岁,到泰国做生意,一去不回,杳无音讯;钰哥儿干脆投进水里,灵魂,此时估计到了海里,自由无边了;盛银嫁了一个中学老师,平平淡淡的生活;文茵去了深圳,开出租车,据说在深圳买了房子,安家了;富盈却不幸运,嫁一个男人,死了一个男人,带着几个孩子,孩子朝福建跑一个,朝广东跑一个,自己在家种地,提心吊胆。其他的人,各有境遇,有闪光的,有如落叶的,有像这石头的。

河在喘息,河两岸的冬茅草、水边竹、温莲香的藤子、何首乌的藤子,还有金刚藤、黄荆子,杂七杂八,密密麻麻,搅在一起,牵了手,碰了头,把河遮蔽了。这些河滋养出来的植物,没有人力的制约,变得凶残起来,要围剿这河了。年轻的种田人已经唱着歌远走他乡,房檐下睁着大眼看风景的留守老人无能为力,我却像个朝圣者,盯着芦苇上那只和我一样孤单的翠鸟,我们都不会歌唱,但我们都在这河上度过不少时光。河上的一切我没有遗忘,过小岩之后,就是勒桑里的大坝,坝上的山,是勒桑里的山,坝上的田,是大院子的田,坝上的水,是大家的水,我一个人潜进过这水里,摸水草,摸螺蛳,抓小鱼,抓螃蟹,享受过水的滋润和抚摸后,上得岸来,一个人躺在正午阳光的河滩上,想像天空的宽广,跟这河一样无所畏惧。时间的手翻云覆雨在无声间,世界颠了个个儿,我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温暖的故事,现在已经满目苍凉,跟这条小河一样,被世界放在一边,享受着自由的荣华与虚幻,顺其自然的等待答案。

这一条不起眼的河,曾带给我无尽希望。

河是伟大的,滋润世间所有不向命运屈服的人。

2023.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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