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风“山竹”来的那次说起吧。那次我跑过虎门大角山炮台,看到路边树上的蝉兑,心中满是欣喜。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蝉兑同时在巴掌一方出现,数数,有二十七个。这里的蝉比老家的蝉略有不同,就是块头要小些,或者老家也有这种蝉,只是因为让长鸣蝉抢占了世人的视觉,把它们给忽略了。或许就是那种“知啦——知啦——”的小哥吧?

很想摘几个蝉兑回,又不舍得破坏那种景观,抚摸了树身,轻点了一兑,能听到儿时印记在心中的令人感受亲切的微音,拍几图,匆匆踏着前夜随山竹上来的浅水去了,后来听到戴胜鸟在深山里歌唱,写了一首诗叫《戴胜在深山》,那当然说了戴胜啥啥,说了我一个人在雨水里飘过来,飘过去的极度奢华,也说了那一伙同时出洞脱壳而去的蝉奔。

两年后,那条路大改,早几年我发现能找到大量鸡枞菌的树林没有了,稀疏的黄槿也还有,鸡枞菌是跺脚骂天也再不会有的,那么蝉兑呢,一个也没有,真不是瞎说。

有天我从大角山那边跑回,正是中秋的天气,该是蝉拼着老命歌唱的时节,可是,一路悄悄,静得我心中发毛。天哪,这是怎么可能的事儿?蝉不是拼命歌唱,不知疲倦,连螳螂动了坏心都不知道的么?

蝉在我的心中,是很青春味的精灵。幼年,春夏间每每到桃、柳、苦楝树下去找那活性的洞。湿润的风吹过,我看到蚂蚁爬过的地方有毛糙的洞口,知道洞里有蝉鬼,把小指探进去,十拿九稳小指肚就有被搔动的感觉,那是蝉龟在跟人交流,于是挖开洞口,取出赭石色的蝉龟。只一个就够,用小罐盛了,等着看蝉脱壳的奇观。

那是要等到夜半才可能发生的事儿,如是缺了耐心,必然是成不了事儿的,耐心太好,睡过去了,旭日的光芒从墙缝里刺进来,蝉龟已不在,早脱壳去了,或是蝉也还没有去,浑身只是黑色或灰黑色,已经老练了,没有了刚完成兑变时的白嫩模样。如是能赶上夜半蝉龟正脱壳的时节,那可真算是目睹一场春事的生发。赭石色的蝉龟,看似一动不动,背却驼了起来,背心慢慢裂开一道竖向的口,白嫩的肉露出来,其实不只是白嫩,还有浅绿色甚至五彩的毫光,壳外的内容越来越多,直到双翅也完全脱壳,那本是皱巾一样的东西缓缓伸展,到底成了乳色的翅膀。这个时候,令人心花怒放,我每每想用手去抚摸那唯美的翅膀,又怕粗鲁的我于它有伤,就只能兴奋地反复跺着光光的脚板,为新的蝉儿祝福……

我十八岁到湖口县文桥公社中学校教书,每每是孤单地度周末,想起来最令我心动的事儿,是深夜到学校操场前的柳林里去看蝉龟脱壳。柳林不小,树挺大,底下满是蝉洞,洞有两种:洞口光滑的,蝉变已是旧事,里面空空;洞口小而毛糙的,指定蝉还在洞里,那娃正静候午夜来临呢。我打着电筒到林子里去,只是心血来潮要看看是否他乡蝉兑的景观,果然,发现驼背,发现裂口,发现白嫩的翅膀……

数十年间世事大变,我为了省钱只买酱油拌饭的年景早已不再,贫困潦倒的事儿在中国大地上基本消失了,走几里路到镇上去寄信告诉父母“我在这里一切都好”的事儿无影无踪。好似很多事儿都朝高级再高级的地步上走,人好似就要享受无尽的繁华。就说蝉兑吧,早先我看到的,半丈树身,不过蝉兑二三,如今呢,巴掌一方,竟然二十好几,极乐世界踏着莲瓣正朝芸芸众生而来吧?

可是忽然一切都安静了。安静不是很好吗?蝉太吵了,吵得人烦恼呢,忽然得到安静,正是世人所求呢。

走一程,再一程,再无蝉声,过桥去,很远的地方,也没有。树还在那里,几片叶落下,飘呀飘,我没有看叶,只是看着树,树身上满是忧伤。

到珠江边的林子里去,查看曾经遍布蝉兑的树身。天哪,竟然,蝉兑的影子都没有,一路过去,一路空,无云也无雨,林间蒙蒙雾,弥漫的真的全是忧伤。

发生了什么事吗?不就是那事儿一程闹过来嘛,全球的人,说云说雾,一直难得安生。

年前腊月二十四我回到老家,第三天就带母亲去了医院。许多人都因为那个病走了,差不多每个村里都有人,算起是很吓人的数,重病而活过来的,还有许多正经历着生的艰辛,如我的母亲,要在医院里辞旧迎新。

到初五的时候,母亲出院回到老家,我才能捉空打量久违的家乡。

鄱阳湖刚刚历经了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旱,除了一线绕道北去入江的小水道,河床成了没有光泽的开片瓷坯,裂痕里有蚌,空壳而已,早已没有了腥味;干泥地上有鱼的残骸,残存的是鳞片和鱼骨。

不忍看,尽是伤。

那就看树吧。

村口那棵明朝过来的古樟枯了,附近的几棵珍贵的细叶枫和甜叶木也枯了,还有二十三年前栽种的已成参天大树的香樟没有了绿色,许多的树死得莫名其妙。天干,死蚌,死鱼,照理说不会死大树的。我心间冒出些鬼魅一样的东西,依稀记得有人嫌弃大树挡了某人新建的洋楼的前门视线,坏了风水,曾有人要花钱伐木;也曾有人说我种的大树挡了其什么样的财路。疑惑间,想在百度里查大树失去生命的原因,灵泛的抖音视频抢先冒出来,某人的直播正带货,是灭杀大树的药,画面上的人在树周围撒着什么样的粉剂,镜头一换腰粗的大树变成枯木……

一些树死了,很多的树还在,橡木不成林,寂寂寥寥躲在李家山;合欢高十丈,假装枯死了生命,其实她在等着春风化雨;广玉兰和桂花躲在院子里抢那狭小的天空;木莲没有了地盘,死死缠着苦楝直到杪端,苦楝很尴尬,假装有了异样的青春,其实她正丢失着本该有的芬芳……曹棋山上,本有异木无数,长“冠”的巨蛇曾从那里出来喝河里的水,身子长得超过两块田宽,那是某表叔、某船家亲眼目睹过的呀,可是如今那里已被机械推成红土地,有木三四,无叶无蔓。

查那一棵一棵的树,我想查到一种叫螵蛸的东西。

林木上长螵蛸,本是非常普通的一种生态。乡民把那东西叫拦尿狗,说是可以煨着吃,治小儿遗尿。我儿时有遗尿的毛病,却不曾吃过拦尿狗,原因是我把拦尿狗误听为“辣腻膏”,以为是沾了会辣疼无比的毛毛虫的卵。当然会有别人摘那东西煨着吃,那东西很多,随处都是,吃不完的。

其实那是螳螂的茧,蚕茧一样的纤维球里有螳螂的卵,一个茧子里可以孵化出很多的螳螂。画家要是能目睹一次螳螂破茧而出的局面,必然会动写意万马奔腾的念头。确实,那是春光无限的世景。

螳螂是蝉的死敌,螳螂、蝉、黄雀,在一个成语里出现,构成奇巧的生态平衡画面。

踏遍村边、沟壑、地勘、陌上,有木在,无螵蛸。

那种随处可见的茧球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怎么了?好似没怎么呀。不过是人间曾有过阳是未阳的纠结,大地上有些人走了,什么馆的地方出现了排号的现象,但到底成了过去吧?一些树枯了,种树的行业还在,很多很多的树还会有;远古繁衍而来的鱼死了,养鱼的行业也还在,很多的鱼也是会有的。地上依旧到处塞车,世上依旧有数不尽的人。没有蝉不算什么,或许今年夏天依然有蝉唱呢,就算没有,也不是什么坏事吧?耳根清净有什么不好?没有桑螵蛸,不就是没有螳螂么?黄雀除了吃螳螂还吃大米吧?年前我收到了朋友的朋友从新疆寄来的精装大米,营养和口感都很上台阶呢。

正月的光景,火树银花渐阑珊,月亮升起来,光辉照着草木大地,草木间弥漫着白雾,呵呵,那不是孕育雨露的雾,是瘴气。细看,细听,牛奶一样好看的朦胧里,尽是树上落下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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