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那也不一定。所有的艺术,就是为了留住印象。

河西走廊,那些层层叠叠的旧光阴,被壁画、木简、羊皮经卷、莎草纸、绢书、碑刻、木俑陶俑——拓在墙壁,藏于流沙。在千年后的时光里,渐次与后世人遇见。

喏,这是你们的过去。敦煌壁画说。天梯山大佛说。凉州木简说。西夏石碑说。胡腾舞俑说。旧光阴显现在纸上,墙壁上,雕塑上。它是真实的,亦是虚幻的。

河西走廊,千年前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一样,热烈,直白,把中原诗人的衣袍晒干。风逃到沙漠,不吹。诗人们一边写凉州词,一边看大街小巷踏舞而歌的人群。

那时候的我呢?是凉州小巷里烧火的小丫头?是酒泉酒肆里打酒的伙计?也许,有可能还是敦煌洞窟里的画师呢。反正,都不一定。

但是,无论怎么样,二月初和七月初的河西走廊,我们都在跳“苏幕遮”的舞蹈。什么是“苏幕遮”呢?

敦煌文献记载:“粟三斗……二月八日郎君踏悉磨遮用。”意思是参加“苏幕遮”的男儿能得到粟米三斗,或者说,粟米换酒,给踏舞者饮用。喝了酒,跳舞才能狂放。天大地大,任凭我恣意舞蹈。

叫“苏莫遮”或者‘飒磨遮’都行,我们可不管那么多,只管跳舞。白天顶着太阳跳,夜里打着火把跳。跳苏幕遮,跳胡腾舞,跳西凉舞。时光深处,文人又记下一笔:“七月,民间于盛暑以水交泼乞寒之歌舞戏……男女无昼夜歌舞。七日乃停。”

大街小巷挤满人,擂鼓的,奏乐的,呐喊的,跳舞的,泼水的。彪悍的男人戴着“大头仙人”面具——脸大,深目,高鼻子,头顶椎发,耳垂大环,踏舞高歌。女人戴着“苏幕遮”帽,身姿婀娜,衣袂飘飘。

那时候的我,除了跳舞,还要一趟一趟背水,背着“浑脱”取水。我的“浑脱”是羊皮做的,柔软,坚韧。过河时我骑“浑脱”渡河,打牛奶时用“浑脱”灌奶汁。当然,也拿“浑脱”灌水。

如果你稍微想一想,就明白“浑脱”是羊皮做的囊袋,是我们河西走廊人家的水皮胎,羊皮筏子。那年张骞出使西域,路过河西走廊,渡河时就是骑“浑脱”到对岸。他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植物种子,叫蔓菁,叫茄连,叫芜荑。他是个植物猎人。我们叫他张大人,把他留下的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都叫“张大人花”。

人声鼎沸。鼓乐声,舞步声,嬉闹声。“苏幕遮”舞步粗犷奔放,跳跃腾踏,急促旋转,充满力量感。我在鼓钹铃齐鸣的欢腾中,把怀中的水囊抡起来,一囊清水泼向载歌载舞的人群。如果我逃得慢,也会被别人泼水。我们的“苏幕遮”也算是泼水节,彼此泼洒嬉戏。

跳舞的女子,涂了胭脂,点了红唇,青黛画眉。被清水洒泼,女子的衣裳被泼湿,妆容被泼湿,脸上的水珠滴滴答答。于是,她们戴上“苏幕遮”继续跳舞戏水。“苏幕遮”是一种涂了油的宽檐笠帽,挡住劈面泼来的清水。这个帽子的名字,成了舞会的名字。

光阴漫漫,这样的印象投到木简上,投到莎草纸上,诗人写下四个字:“泼寒胡戏。”

那么“苏幕遮”舞会跳个什么意思呢?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四十一《苏莫遮冒》云:“亦同‘苏莫遮’,西域胡语也,正云‘飒磨遮’。此戏本出西龟兹国,至今犹有此曲。此国浑脱、大面、拨头之类也。或作兽面,或像鬼神,假作种种面具形状;或以泥水沾洒行人;或持罗缩搭钩,捉人为戏。每年七月初,公行此戏,七日乃停。土俗相传云:常以此法禳厌,驱趁罗刹恶鬼食啖人民之灾也。”

但是我想,古人仅仅就是想找个由头跳舞。驱鬼时跳,祭天时跳,过年过节也要跳。古人心里藏着万水千山,不跳舞就不足以表达似的。他们的身体在舞蹈,灵魂在舞蹈,声音也在舞蹈。李端诗云:“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

那时候,凉州七里十万家。如果我不泼水,就在骆驼巷里跳苏幕遮。我梳了半翻发髻,发髻高耸如翼,向一边倾斜。我穿什么好呢?和敦煌壁画里的那些女子们一样,圆领紧身窄袖衫,长裙披帛,脚穿乌靴,都很好看。

“路上灌水相泼,鼓舞跳跃而索寒。”这场狂欢中,我也一定有“苏幕遮”帽的,也许跳舞跳得比谁都好,会得到奖励。我坚信,千年前的河西走廊有一个重复的自己。

在语言和文字无法表达之时,就用舞蹈来呈现。做梦穿越到千年前的苏幕遮舞会,我在梦中哈哈大笑,在人群中踏歌而舞,腾挪跳跃,怀里抱着“浑脱”,一只手还牵着长角山羊。我的“苏幕遮”帽子呢?我的拽地长裙是什么颜色呢?

“真实的或者虚构的印象,直至在睡梦里都连续不断的印象。”醒来后读到这句话,想了好久。是苏幕遮在我的梦里,还是我在苏幕遮的梦里?或者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为什么千年时光,梦中瞬间即可抵达?

敦煌文献《丙寅年牧羊人兀宁状并判凭》记载:“定兴郎君踏舞来白羊羯壹口。”966年正月,定兴一户人家的少年郎参加了苏幕遮踏舞,领得白羯羊一只。这少年郎,一定跳得特别出色,雄健洒脱,刚毅奔放。正月的苏幕遮,大概和社火差不多吧。凉州的“攻鼓子”一定是为了给苏幕遮助威而遗留下来的鼓乐。

“苏幕遮”从西域传入河西走廊,后来成为唐朝的教坊曲名,宋朝的词牌名。范仲淹的《苏幕遮·怀旧》:“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写这首词时,范仲淹正在西北边塞,宋朝和西夏的交界之地。文字一旦出现,印象便不会消失。“记忆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它使真实与虚构的人,梦幻与历史相互对应。”

为什么要想起千年前的苏幕遮,追溯那久远的时空呢?因为舞蹈啊,舞蹈。春天了,稻草人在田野里舞蹈,鸟群在湖泊里舞蹈,小兽在山顶舞蹈。千年后的我们在广场里舞蹈。

想起先祖,他们在哪里舞蹈?他们的胡腾舞,西凉乐舞,面具舞,是以怎样的舞步踩出河西走廊的烟尘?我沉浸在想象里,沉浸在一个远古的苏幕遮舞会里——那点着火把的夜色里,舞姿摇曳,歌声高亢,鼓点急促。这些已经从时光中消失了的印象。河西走廊的历史浩大辽远,单单是想一遍苏幕遮就想累了。

我们接受到先祖的信息,是文字,是壁画,是雕塑,是木刻陶俑。这些东西是一种感觉,传递着失去的印象,折射出时光的某一刻,一个切面。

一群人的舞蹈,就是为了打破独自一人的孤独感,把内心感觉到的情绪,通过肢体表达出来。听,那些破空而来的古凉州歌谣:“日月空中转,亮光地上留。河水漫土地,牲畜膘肥胖。君子住凉州,歌声扬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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