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公园有两个读帖处,一是快雪堂,一是阅古楼。

阅古楼在琼岛西麓,迎着一片水。楼双层,楼体筑成弯月形,别成一种风格。造它的人,大概见过客家围屋。乾隆帝命梁诗正纂次《三希堂法帖》,摹勒上石。帖石,集刻众家,悉庋于楼中。

一楼,环以高廊,碑拓镶了满壁。纸质的拓片虽不如帖石来得真,只说观感,印上的墨迹却能得其清。我抬眼,对着的是苏轼的《寒食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诗有兴寄,字有态度。苏轼的这篇行书,字义表露了遘遇党祸、贬谪黄州的落寞心境,字迹却笔势飞动,不失豪宕之气。放达的东坡居士,诗笔固然清遒,字体更见劲媚。他的《赤壁赋》也在这里。一篇行楷,细观默品,不比朗读其文的兴味浅。“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十个字瞧在眼里,很可击节称叹。

为游东坡赤壁,我曾去鄂东的黄冈,入碑阁,迎江风而览清人集勒的《景苏园帖》,百十块刻石中,就有《寒食帖》和《赤壁赋》。睡仙亭里,石床犹在,江天清旷,苏轼枕涛入梦的萧散闲逸神情,聊可浮想。刻进《三希堂法帖》的,还有《洞庭春色赋》。我爱这几句:“嫋嫋兮春风,泛天宇兮清闲。吹洞庭之白浪,涨北渚之苍湾。携佳人而往游,勤雾鬓与风鬟。”波磔处,瘦劲中见妍秀,恣纵中见神逸,一段风涛之气冲出胸襟而达于纸面,愈使这篇辞赋意态自足。“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在坡仙那里,无论诗词,无论法书,儒家之雅韵和禅宗之放适,皆融于笔墨。含咀其诗,品赏其字,可说双美具。

黄庭坚书迹居其旁。如此排布,似要叫人觉出,苏黄二人,意气相得。《松风阁诗帖》,行书,笔力极劲峭。“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七言之句经他这位书家一挥,洒荡风神全出。入了晚境的他,志趣未衰。从前见过涪翁的《诸上座帖》,是一幅草书长卷,落笔如骤雨,书风大有怀素之狂,又神趣翩然,和浅白言谈中时露机锋的禅僧语录粘到一处,比《松风阁诗帖》放得开。学草书,黄氏下了三十多年功夫,心转腕,手转笔,功不唐捐。

米芾的字,我见得最多的是“第一山”石刻,立在不少胜迹间。胡适《庐山游记》说:“峡上石刻甚多,有米芾书‘第一山’大字,今钩摹作寺门题榜。”米芾的这三个字,抬高了不少山的身份。

楼壁嵌《蜀素帖》,行书,以纵肆之笔,书遣兴之诗。“断云一片洞庭帆,玉破鲈鱼霜破柑。好作新诗继桑苎,垂虹秋色满东南”“扬帆载月远相过,佳气葱葱听诵歌”和“山清气爽九秋天,黄菊红茱满泛船”,都是可咏的好句。把这些诗写上蜀素,绢质滞涩,常人不敢下笔,唯米颠全不放在心上,握管使锋,一气直下,随意所适,世间便有超妙入神之字。

由宋往前朝追。欧阳询的《卜商帖》,行楷,记孔子与弟子问答。以墨妙书睿语,平淡天成,空作态的扭捏看不出分毫,诚属神品。颜真卿的《大唐中兴颂》在剑阁鹤鸣山上,字形圆浑端稳,气韵茂朴高古,虽为明万历年间重刻,清雄之气、博厚之势却一点不减,尽显正楷格法。我昔年过剑门关,听当地人娓娓讲起,心为之动。《湖州帖》也曾过眼,行书,是一篇札翰,不长,亦能纵横有象。入阅古楼,我看到的是《自书告身帖》。写这篇楷书时,颜真卿已经七十多岁了,犹能结体宽舒伟岸,用笔丰肥古劲,平正安稳的字形体势,透出扛鼎之力。鲁公,实乃唐楷不祧之祖。苏轼学颜,细细临写,用笔坚劲,尤取其雄媚。我记得他说的话,一段是:“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又一段是:“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他把颜氏夸到了顶。柳公权的字,我小时临帖,觉得他落墨,体貌圆秀,笔意润朗,气调温雅,甚美。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云:“余外舅家,收柳公权亲笔起草二纸,皆小楷,字仅盈分,而结体遒媚,意态舒远,有寻丈之势。”阅古楼壁上的《蒙诏帖》,也是一篇行书尺牍,很短。这篇字,略失柳书清劲遒健骨力,有人疑为仿本。

清人钱泳曰:“碑版之书,必学唐人,如欧、褚、颜、柳诸家,俱是碑版正宗。”就是说,这四位唐代大家,足堪师表书坛。我,身处后世,不工书,又不求深研,便是见不到唐碑原物,入楼而睹其墨迹,得其笔意,也算慰情良胜无了。

颜筋柳骨,是久传的赞词。颜真卿的《宋搨多宝佛塔感应碑》、柳溥庆编的《柳体楷书间架结构习字帖》,跟了我几十年,搬过几次家,都没舍得丢掉,还稳稳地插在书架上。时日一长,这两册帖本,气格自高。后一册,丰子恺题签。

说到东晋刻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乾隆帝珍而爱之。我知道,这三块帖石,登旋梯至二楼,便可顾而赏之。法帖刻石近五百块,萃于其间,蔚成大观。

梁诗正,官至大学士,是乾隆帝身边的人。有一天,我出北海西门,走府右街,穿琉璃厂,迈进他在杨梅竹斜街的旧居瞅了几眼。这个老院子,已非当年模样了。筑阅古楼,他兴许出过主意。

本文之题,带上一个“新”字。以古为新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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