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3年里,我回故乡的次数增多了。有几次是因为村里的老人走了,我赶去奔丧。

在故乡,我只有给仙逝的老人磕头的份儿,看一眼、抱一下新生儿的机会却一直没有。那是因为新生命诞生的庆祝盛宴,都放到城里了。在故乡,我只能面对过去而看不到未来,把自己也看老了。有时看天空,流星拖着尾巴溜走了,就想起太奶奶的话,天上星儿少一颗,地上人儿少一个。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仰望苍天时,我会对自己说:“天上的星星,总有一颗是慈祥的长辈或者祖先。”

最近,104岁的堂爷爷走了。堂爷爷不是我心中的英雄,他生命的意义是因为他长命百岁而重新被挖掘、被定义。我记忆里的堂爷爷,讲话慢,走路慢,干什么活儿都比别人慢三拍,因此没拿过一等工分,也因此受到嘲笑。但堂爷爷不生气,“嘿嘿”几声过后,继续干活,继续慢腾腾。大家都认为堂爷爷有些木讷,有些愚钝。

一年又一年。堂爷爷90岁了,95岁了,100岁了。大家这才觉得堂爷爷的行为是有意义的,是智慧的。大家总结出一个道理,人要长命百岁,动作要慢,心胸要宽,这总结随着爷爷的年岁增加,越发得到大家的认同。于是,村里的老人都开始慢起来,走路慢,说话慢,与此同时气量也大起来,晚辈来看与不看自己,一概不生气,还表示理解与支持。我看着、听着,觉得大家学堂爷爷是学对了榜样。堂爷爷慢慢地成为我们的骄傲,成为我们的偶像。村里人气定神闲,和睦友好,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母亲说,堂爷爷是有功劳的。我觉得这是事实。

故乡的小顾爷叔,在我心目中是个读书人。他会讲《红楼梦》,我从高中到大学买过好几套《红楼梦》,都是受爷叔的影响。但爷叔讲得最多的是鬼故事。我们特别要听鬼故事,爷叔规定,要听故事就吃好夜饭到他家去听。我们去了,故事听好了,却不敢回家了,爷叔就嘻嘻笑了。爷叔一定要讲到我们不敢回家是有原因的,因为一旦太晚,各家父母就要去爷叔家叫孩子。父母知道爷叔喜欢抽烟,去时会给他顺带一包“劳动牌”“光荣牌”香烟,连说“辛苦了,又在教孩子读书”。爷叔拿着手里的书,假装看一眼说,不辛苦的,是照着书念的。其实爷叔说故事从来不看书,他的故事都是自己编的,说的都是村里的事。他说,很多年前,海边村还是个海的滩涂,那里都是水,水多了鱼也多,鱼多就会有落水鬼出现。落水鬼最喜欢拖孩子下水。他叮嘱我们不可以一个人下河游泳、摸鱼。爷叔的这个故事极为管用,海边村的男孩子游泳时都要喊父母在河岸看着。母亲说,我们海边村几十年没有一个孩子淹死,是爷叔的故事起了警示作用。我们长大了,要爷叔跟我们一起去捉落水鬼,爷叔这才承认,落水鬼是没有的,水獭是有的,但我从小到大也没有看见过一只水獭。

我有一个堂叔名叫引娣,他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父母生了两个男孩,想要个女孩。可生来生去总是男孩,引娣爷叔是第三个男孩,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再生个女孩,可结果第四个还是男孩。引娣爷叔心灵手巧,村里最难的农活他都拿得上手,也特别喜欢做好事,村里每户人家的井都是他打的,他也不要人家一分钱。但爷叔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吃饭是用手抓饭菜的,年轻时村里人叫他“捞饭囡”,岁数大了就叫他“捞饭头”。我问母亲,引娣爷叔现在还捞饭吗?母亲说,年轻时改不掉,老了还改了做啥?想当年,村里人为了爷叔能娶妻生子,想了不少办法来帮助他改掉这个毛病,但一个也不奏效。现在井不需要打了,爷叔又学会了修自来水管。他到今天还每周帮着人家修这修那,大家都尊敬他,但暗地里纳闷,一双灵巧的大手,拿双筷子有那么难吗?可爷叔就是学不会,我至今还没有想通这件事。

我们村叫高家村,分东高家和西高家,中间隔了一条机耕道,是村里的主要通道。但不管是哪一家,老一辈的男人都是泥水匠。我读高中时,父亲横竖要我学泥水匠,我没有办法,就去做了几个月泥水匠。泥水匠的头头是小弟爷叔,整个钱桥地区的泥水匠就数小弟爷叔级别最高——五级半。我父亲级别第二,是五级。那时,小弟爷叔一直表扬我砌的墙笔直、整齐,也不邋遢,他叫同期学泥水匠的徒弟们向我取经。被人表扬的滋味是好滋味,为了继续得到表扬,我一直看爷叔砌墙学本事。爷叔的左耳朵夹着一支香烟,右耳朵夹着一支铅笔;右手握着泥刀,左手抬着砖头,泥刀往泥桶里一刮,泥就在刀上,不多不少,然后他用泥刀扣住砖头的沿口,嗤嗤几声,砖头的四个边沿都是泥,砖头就被安上了墙,丝毫没有偏差。我特别羡慕爷叔挥动泥刀的那个气势、那个格局,真像在表演魔术。我想,一个泥水匠砌墙能砌到这个程度,那也是艺术家了。我后来继续读书,回家碰到爷叔,爷叔问我:“砌墙和读书,哪个吃力?”我说,砌墙吃力。爷叔笑笑:“我看是读书,读书是用脑子的。”

我最想说的是我的亲爷爷。爷爷一生都很精致,穿再破的衣服都是笔挺的、清爽的,人老了,身上依旧没什么老人味。爷爷重男轻女比较明显。那时家里穷,每晚都要吃炖咸菜,爷爷极为讲究咸菜的粗细,碰到切得粗一点的咸菜,就要闹我最大的妹妹。他说,明明知道他牙齿不行,偏不切细,闹得大妹妹大哭不止。后来大妹妹学乖了,爷爷一开闹,马上就说咸菜是哥哥切的,爷爷就一声不响了,好像咸菜突然就变细了。但爷爷对我的偏向是有底线的,我做错了事也是要挨打的。记得我有一次在内河捞草,看见桥洞口垂着的一根晒干的长豇豆。我摘下放进袋子里,想明年家里就种这样的长豇豆。回家告诉爷爷,爷爷听到一半,面孔就起了疙瘩,突地站起来。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爷爷要扇我耳光,我拔腿就跑,爷爷拔腿就追……旁人看见了,劝爷爷别追了。爷爷说,等回家再收拾我。我想我没有走歪道,后来当上了一名教书育人的教师,这与当年爷爷追我、教训我是有关系的,所以我一直感恩爷爷。

那时候的乡村是安静的、安详的。乡村在我的记忆里展示了农耕气象的全部要义——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填饱肚皮;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信任,是心底的善良,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嘘寒问暖。夏秋时节的乡村,大家的夜饭都是在场地上吃的,吃好后再吃芦粟、吃甜瓜,还要乘风凉,有时大家会看看天空,看看月亮,看看星星。

那时看星星,不是用来计算哪个人要走了,而是看明天的天气如何,这样可以晓得明天干什么农活。当时,村里有点岁数的人都看得很准,但现在他们不看了,电视里会播放天气预报。现在他们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到老年活动室去坐一段时间,不为别的,就为排遣别人的孤独,也为排遣自己的孤独。

我回老家时,走在一段路上,总要抬眼看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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