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麦子亲亲
一
前段时间去裕民县采访,途经一块块面包色的麦地,忍不住想咬一口,亲亲麦子。
土地里生长出的金黄,热气腾腾,像笼屉里刚蒸熟的馒头,提振食欲。谈及麦子对人的恩典,或许再华丽的辞藻也会苍白无力,而我只想靠近一点点儿,再靠近一点点儿。
麦芒热情地钻进衣领和裤管,一点儿不犹豫。锋利的刺儿看似惹人厌,表面坚硬的毛却是用来防止小鸟啄食和虫子啃食的。遇大风时,麦芒的弹性可以缓和麦穗间的擦碰,避免麦粒从麦穗里脱离。儿时的我却不太懂得这些。
拾麦穗是多数农村孩子儿时少不了的活儿。与拾红薯拾土豆拾豌豆不同,麦芒上的刺儿能吓退许多人,我也一度不喜欢拾麦穗。八九岁时,母亲每天都早早叫醒我,早饭是干馍馍就茶水。出门前,母亲会将爷爷编的柳条筐挎到我的胳膊上,里面卧着一条打了补丁的布袋。
拾麦穗是一早上的任务。家里的麦子都是母亲在地里干活、挣工分换来的,孩子拾的麦穗可以归自己家。在白面紧俏的年月,一碗白面就可以让一家人高兴一整天,甚至三五日。
孩子终究是孩子。进入麦地,麦芒像是盯上脚踝,没等走上五十米,脚踝就红一圈,脚踝处又痛又痒,接下来怎么干活儿?
母亲低头弯腰,依着自己的节奏,抓住一把麦子,挥舞刀刃锃亮的镰刀,干脆利落,在麦秆离地十厘米的位置割断,轻盈转身,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将麦子放在身侧。头顶褪了色的蓝方巾遮不住笑开怀的太阳,豆大的汗珠落在手背、脚面和地头。
风,小气吝啬地躲起来了。
母亲听到我的抱怨,说:“你是农民的闺女!你种麦子,麦子养你。不愿意干,就别吃拉条子、馒头、肉饼子、饺子、大包子、酸拌汤、面条、汤饭、臊子面、油饼、麻叶子、馓子、糖油果子……”
麦子,麦子,令人又爱又恨的麦子。别的不吃可以,饺子不吃要命!捏住一穗麦子,我好似嗅到烤馍、烤饼、烤馕的味道,闻到油肉拌面、丁丁炒面、拨鱼子的香味儿。它们都是麦子的化身,每一样都撩拨着我的味蕾,肚子不禁传来一阵叫声。同伴笑着说,刚吃过洋芋卷饼,还没到午饭时间又饿了。
我也扑哧笑了,低头向麦地深处慢慢走去。
二
麦客走进院子时,上五年级的我正站在小板凳上擀面。在农村,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是半个劳力了,家里地里的活儿都要干,干多干少视情况而定。
麦客是三个小伙子,甘肃武威人,年龄相错一两岁。小胡高挑,小龚敦实,小王黝黑。麦收时节,我的任务是做饭送饭。中午,我提着篮子去送饭,篮子里装着刚蒸好的馒头,饭盒里装着炒熟的热菜。
麦客在地里忙活,爷爷高喊:“歇脚——吃饭——”地埂旁边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每棵都有碗口粗,坐在树下,倒不觉得燥热。只是风一来,土就跟着来了。
三个麦客远远走来,小王光着膀子,褂子拎在手里;小龚的草帽歪戴着,有点儿滑稽;小胡不时将帽子抛向空中,像是杂技演员。
“馒头是你蒸的?”小王问。
“我家孙女能干得很。蒸馍馍,擀面条,炒菜,都会。”不等我说话,爷爷抢先回答。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把脸转过去。
当天的馒头发黄,碱放多了,馒头中间张开了嘴巴,笑呵呵的样子看着喜庆。爷爷说是“碱大黄”,好吃。但我明白,白馒头变得黄兮兮,难看不说,口感也差好多。但见麦客蹲在地上,一手抓馒头,一手拿筷子,一口馒头一口菜吃得挺香,我心里一下踏实了。
月亮出来了,爷爷和麦客从西侧小门进来。高挑的小胡舀来一瓢水冲洗双脚,他的两个脚踝红肿得像穿了双肉红色的袜子。母亲问他怎么回事,他摆摆手说对麦芒过敏。
我的心收紧了。对麦芒过敏还割麦,这不是自找难受吗?
麦客睡在我家一进院子的小房,里面是爷爷搭的木板床,铺一层麦草帘子,再铺上羊毛毡。只要不下雨,住几晚都不成问题。麦客是干到谁家,吃住到谁家,工钱按亩数结账。他们在村里干了十来天,手脚麻利,麦割得干净,吃饭也不讲究,吃饱就行。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奇台县西地镇偶然遇到小胡。当年的小胡,现在的老胡,已经是两个孙子的爷爷了,闲了帮儿子料理地里的活儿。
“你咋一眼就认出我了?”
“一听声音,再看模样,两样儿加起来,准没错。当年我去你家割麦子,印象挺深。”
“你是说——”
“‘碱大黄’馍馍。”
我哈哈大笑。老胡慢悠悠地说:“现在都是机器割麦子,又快又干净。人坐在驾驶室里,再也不会被麦芒刺得脚踝红肿……”想起让 - 弗朗索瓦·米勒的《拾穗者》以及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的《麦地》系列。麦地,或许就是农家的热炕,展开身子躺在上面,能嗅到“满屋子”的麦香。
从年轻到现在,老胡一直专注麦子,也专注土地,对现代化农机具的细致描述饱含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三
今年雨水旺,旱地麦子的个头儿都蛮高,麦穗也个个饱满,看着就叫人欢喜。友人站在木垒伴山公路旁的旱田边,拿着手机给成熟的麦子录视频,不断夸赞麦子长得真好。
木垒的旱田像一块块碎布,春天绿了,盛夏黄了。播种期不同,成熟时间不同,因此这一块黄灿灿,那一片绿茵茵,黄与绿随意散落山坡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牧草。望着喜洋洋的麦田,友人说没见过这么美的麦子。我们站在山梁高处,很难分辨是人在画中,还是画在眼里。
友人的老家在山西文水县,那里多是丘陵平原,主要种植小麦。山西作为重要的小麦产地,其面食名扬天下。友人熟悉小麦,我能从他俯身近距离抓拍麦穗的姿态中,读出他对麦子的热爱。
中午,东家打算请友人吃羊腿抓饭。他觉得山西人到新疆了,就该吃新疆的特色美食,而抓饭无疑是“第一梯队”的。可友人依然想吃拌面,东家便叫了一份过油肉拌面。木垒的麦子好,拌面好吃,友人吃得很舒坦,直夸面好,有嚼劲儿。在北方人的食谱里,面食稳坐头把交椅,其他食物都无法撼动它的地位。
种出好麦子得有肥沃的土地和充沛的水资源。新疆的麦子因为生长周期长,磨成的面粉筋道,很受食客欢迎。在木垒,说到跟面有关的美食,不能不提羊肉焖饼子。木垒大石头乡的羊肉名气很大,用它来做主料是最佳选择。饼子面自然是用木垒本地的旱地麦子磨制的,羊肉的鲜美与面饼的香味儿混合在一起,很能征服食客的胃。
有肉肯定得有酒。木垒地产酒的原料之一就是当地的麦子,三粮酒红火了好一阵子,后来糜子酒渐渐占据了上风。可不管是哪种酒,都少不了麦子做精华。
我更喜欢木垒的馒头、胡麻大饼和锅盔。每次到木垒都把后备箱装满,给七大姑八大姨和同学邻居们捎带。用塑料袋装的馒头、大饼和锅盔或许显得简单,可我固执地认为,朴实无华更显纯真本色。
馒头怎么吃才好呢?因人而异。可以将热馒头蘸上博湖辣椒酱吃,还可以配上红豆腐或芝麻盐。我痴迷的是风干馍馍泡西瓜的吃法,将西瓜一切两半,再将掰开的干馍馍放入西瓜中,一勺西瓜一口干馍馍地吃,西瓜的清甜与干馍馍的麦香交织在一起,甭提多爽口了。
这也是夏日割麦时节家里最常吃的晚饭。母亲劳累一天,实在不想再围着燥热的土灶做饭,于是全家就吃风干馍馍泡西瓜,一家老小都欢喜。我们围坐在葡萄架下的圆桌旁,美滋滋吃着的时候,小花猫会悄悄溜过来,卧在我的脚边,等待我吃完后陪它玩耍。我自然会丢给它一块干馍馍,可还没轮到它,黑头公鸡立马抢走了。
农村里家家户户蒸的馒头硕大,不管是串门走亲戚,还是家里来了老乡朋友,送给人最多的就是馒头。母亲常说一句话:自家馒头,不值钱,捎给家里人尝尝。起初,我很纳闷,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麦子,这粮食,一天三顿不能少,通常都是省着吃,怎么就不值钱了呢?等我再长大点儿,才懂得母亲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对外的“阔气”是为让城里的亲戚感受乡村农人的厚道、朴实与真诚。而她,打心底里珍惜每一棵麦子,珍惜每一口用麦子制成的粮食。
上中专的第一个暑假,返校时我带了干馍馍,同宿舍的舍友没吃过干馍馍,她们一人一块,吃得喷香,嚷嚷着让我下次再带些来。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两个男生也来要干馍馍,最后连袋子都拿走了。学校也有馍馍,但吃起来就是没有家里蒸的好吃——没有酵头味儿。看似相同的馍馍,却有看不见的区别。
多年后,我在家给孩子蒸馍馍时,也多用酵头发面。酵头发酵时间长,每次用温水泡酵头时,我都会反复揉捏干瘪的酵头。发酵粉虽然方便,可蒸出来的馍馍没有酵头蒸出来的好吃,馍馍的灵魂在发酵中升华。
人,不能忘本,麦子是活命的本,啥时候都不能忘。正赶上木垒收割旱田的麦子,我把一小捆麦子“请”回家,放在从喀什古城买来的土陶瓶里。它们参差不齐,可甚是惹人喜爱。麦芒锋利如针,可再锋利的针也刺不穿土陶瓶的脖颈。地毯也是小麦色,百看不厌。我喜欢趴在地毯上看书,看累了活动颈椎、做拉伸运动时,麦子都默默地注视着我。和成熟的麦子一样,我也慢慢学会低头,学会接纳麦芒的刺儿,学会慢慢咀嚼麦粒,也懂得麦子的目光同它的肤色一样,都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它填满的不仅是人们的胃,更慰藉了人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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