蹚过1986年那条河
一
拖拉机咆哮着,穿过沙丘起伏的河道,越过蜿蜒的千里堤,下来第一个村子是河北陈村。在大平原阔野里,过刘村、赵锻庄、辛兴,一路向北,我数着地名,忽略了路旁大杨树上喜鹊的鸣叫,与间隔号般存在的喜鹊窝。
那年腊月,我十八岁,穿着肥大的红风雪衣,心头揣着一团火,端坐在拖拉机车斗里。北风凛冽,竟忘了潴龙河上空尚有光辉的冬阳。
一路颠簸,烟尘跟着突突叫的拖拉机,附在我身上,从河南岸飘到河北岸,绵延二三十里,到达刘各庄县分院。
县分院的人却不知道我要来报到,这给我兴奋滚烫的心泼了一盆冷水。当然,他们也没有因此冷落我,而是尽快落实我的住宿问题。时间这个过滤器,把我塑造成一个健忘的人,借宿人家的位置,姐妹三个的名字,统统被头脑的沙尘遮蔽,却存着若有若无一股羊膻味。这家人把炕头的位置留给了我,冰凉的脚在暖暖的被窝里慢慢缓过来,羊咩咩着,蹄子不慌不忙踩着风中滚动的落叶,像踩喑哑的琴弦,窸窸窣窣,琐碎的叮咛般让我没着落的心安定下来。
1986年的县分院,一座四四方方的大院,是刘各庄的大队部。靠北一溜青砖垒就的平顶北屋,靠南是对称的一溜南屋,南屋正中间,前后开门做了大门楼。医院的医生都像大医院那样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倒忘记了有没有大稍门,反正医院的门从来不关。大院东南角立着一个三四层楼高的水塔,水塔顶上挂着七八个大喇叭,大喇叭响起的时候,抬头望上去,水塔上一圈方天画戟般的装饰在艳阳下闪着光。开关水闸由同事京子的堂叔大寨负责,我也跟着京子管裤腰上拴着一嘟噜哗啦啦钥匙的大寨叫叔,这位老人真有叔叔范。大寨叔的小儿子辉比我小三岁,整天腻在大院里。这个大院很热闹,二三十个小孩在一招一式练武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正观察着习武孩子的姿势,间或矫正一下不规范的胳膊腿。人们喊他刘老师,名学会。十五岁的辉就在这群孩子里面。整整半年多的相伴,竟不知刘老师曾在全国武术比赛中代表河北队获亚军。多年后看《蠡县志》,才知道刘老师是鼎鼎大名的“南拳北腿”之北腿的“戳脚”第五代传人,县志在体坛名人栏目专门有关于他的记述。当看到这一页,梳着大背头、镶着金牙的刘老师就和书上的他重合,有了明月般的光辉。
刘老师住在北屋中间正冲大门的屋子,坐在屋里能看到街上走动的车马和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门前有两棵碗口粗的柏树。或许刘老师体格健壮,没有顾虑风水的影响,可偏偏天意难违,在1986年那个中秋节早上,刘老师带着学员们练习,听刘老师口令才能休息的孩子们几套动作做完,练累了,左等右等也不见老师出来,辉和一个同学走进了厕所,发现敬爱的刘老师躺在爬满蛆虫的地上。李医生和刘医生听到喊声跑到厕所,却回天乏术。几十个孩子惊慌失措,大一声小一声地叫:“刘老师!刘老师!”他们敬爱的刘老师也没睁眼。突发心梗去世的刘老师年仅五十一岁。我恰好回家过节,再回来,院里清清冷冷。月光润朗带着清辉,映照着刘老师的玻璃门,两扇斑驳的门对关着,浓密的柏树影子投到门上,我们却不敢再进屋,总感觉刘老师还端着大茶缸坐在屋里喝茶。
我和京子住刘老师隔壁。简陋的屋子,门上的蓝油漆一块一块脱落,屋里两张简易床,一个砖砌的煤炉子,取暖兼做饭,后窗户用枯树枝和黑油毡堵着。有次出于好奇,我掀开一角,就失去了再看的勇气。屋子后面,是密不透风的荒园子,乱蓬蓬的臭椿树和杂树遮挡了一切,狗尾巴草穗伸到了高高的窗台下。辉说,怕啥,我师傅一个人在,来一连人都不怕。
盛夏的一个夜晚,暴雨如注,我和京子惊异于霹雳一样的雷声和近在屋顶的闪电,两个人不约而同要睡在一张床上。狂风、暴雨,夹杂着屋檐上的滴滴答答、哗哗啦啦的流水声,让人睡不安稳。迷迷糊糊中,我竟然掉下床,右手腕着地,当时摔蒙了,居然忘了疼痛。
手腕有点肿,刘老师给按摩了几次,很有效。传统中医与武术,有各自的领域,却殊途同归。跌打损伤,用刘老师的按摩加上三七伤药片、红花油,活血化瘀,我的手腕完好如初。
随着刘老师过世,安心睡在宿舍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刘老师走后,我住到了京子家。那会儿院子里的茄子还没落秧,京子炒茄子放蒜末,很香。冬天的时候,一家人凑在奶奶屋喝粥,早晚都喝黄豆嘴面条头棒子面咸粥,真是暖胃的好东西。京子有偏头疼的毛病,大伯自学中医,让京子吃水煮羊脑治病。京子一笑,嘴边有个小酒窝,她说,真腻歪这股子羊肉味。京子是化验员,平时在药房帮忙。那年,我俩形影不离,是1986年这艘时间之舟上同舟共济的好姐妹。
另有插曲。
县分院有我的卫校同学杨军,见到被尘土包裹的我,不苟言笑的他,极力忍着,还是笑得眯起了眼睛。我和他卫校时也没多少话。他总是穿着一件军绿呢子大衣,双手伸到衣兜里,迈着大长腿独来独往,从党校到卫校吃饭的路上,同学们叽叽喳喳三三两两结伴,唯独他很孤傲,好像来回路上都在背诵功课。听说他的叔叔是卫生局局长,故而卫校结业,他就和吃商品粮的几个同学一同走上工作岗位。而我,在地窨子里与柳条麻绳纠缠了三个月,终于得到救赎,来到县分院。那时的县分院对于我具有拯救性质,不亚于传说中的诺亚方舟。
那年《西游记》上映,片尾曲:“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对于未来,我更想吼上一句崔健的摇滚,虽然不是我的性格,却代表着我的喜悦和憧憬。
母亲和小舅把我放下,千叮万嘱后走了。
我忍着眼泪,有点不知所措。杨军解了围。
我的来到,犹如一颗石子,打破了貌似平静的格局。
大概和杨军一起吃了几天饭,年后,他再也没来上班。“逼”他走的,竟是我。县分院的前情我并不清楚,我到来后,负责人回县里,卫生局也不再插手这里的人事。我恰恰在这个节骨眼来县分院。此前县医院与县分院有垂直隶属关系。因而,几位医生对卫生局撒手不管颇有微词,也许因此降罪于杨军。我来之前,有两名护士,其中一个是杨军。在这个均衡的天平里,没有多余护士的领地。我来,他走,让我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我一边为杨军惋惜,一边为自己担忧,来了县分院,它却不在体制内,路究竟在何方?刘各庄是归宿吗?不论如何,我也不想成为在烈日下锄禾的人。而我眼里的诺亚方舟不过是风雨中飘摇的一艘小船,它伸出的桨,不过是把我从地窨子里拉出来。回首1986年的县分院,在一定意义上说,它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个驿站。
多年后,同学会相见,他还是笑得眯起了眼,让我坚冰般的愧疚一下子释然。我特意坐在杨军旁边,他说起了读研的大儿子,上华北电力的二儿子,说他所在的乡医院和收入。这个少言寡语的人居然可以滔滔不绝,那份满足春日暖阳般美好。不幸还是石子般投向了他,不久,竟听说他肝癌去世。那个在大风中拉了我一把的人,终于没抵挡住病魔的暗袭。
县分院通往村东的公路,必经两个大坑。那个夜晚,村东演电影。回程路上,星光布满夜空。起风了,沙尘迷了我的眼睛,一脚踩在砖头上差点跌到坑里。杨军不由分说拉起了我的手,行进在黑魆魆的人群中,直到我借居的人家门口。相逢时间太短暂,我和杨军也没故事发生。他留给我的印象,就是穿着军绿色呢子大衣独来独往的身影。
我看了下数字,两千余字。我竟然写了两个故去的人。他们生命的河流本该活力四射,却过早地干涸。于我,他们已成为人生旅途中的荒漠。
二
李医生家在大院的东北角,门前的杏树犹如华盖。
截取生活的画面一:李医生的儿子蛋蛋三岁,每天顶着绿色痰盂在树下徘徊,与妈妈逗乐。痰盂遮住了眼睛,他垂着头走一步,再走一步。妈妈忍住笑,作势用长把扫帚打他。他将痰盂抬起来露出眼睛,围着杏树跑啊跑,欢快的笑声撒了一地。
我叫蛋蛋的妈妈花姐。花姐不是俊俏人,烫着垂肩的鬈发,身材丰腴。两道浓眉,衬得眼睛越发的小。毛发茂盛,上嘴唇有着绒绒的黑毛,人却极爱干净。她每天细致地梳洗打扮,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香气令人作呕。可身的上衣紧绷绷的,裤子线条熨得直溜溜。上班之余,她的两只手就浸在大盆里,孩子大人从头到脚,床单被头三天两头洗洗刷刷。痰盂都刷洗得干干净净,故而,经常成为蛋蛋的玩具。
干瘪和丰满,可以作反义词。这样的一对人,却成了夫妻。花姐胖且黑,李医生瘦削而白,高颧骨,一笑露出一颗包铜的虎牙。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们都习惯坐在杏树下拉呱。花姐总翘着厚嘴唇说,上当了,以为嫁了一个大学生,结果正式工都不是。嘴里这样埋怨着,瞄向李医生的眼神却满是爱。李医生也不辩解,解围似的逗着蛋蛋,惹得蛋蛋咯咯笑个不停。李医生在甘肃兰州学医,临床经验丰富,医术确实高明,至于工作学历户口及其他一概不详。那时从李医生嘴里得知甘肃的水果好吃,甘肃有李广杏。有时候,就有杏子从树上掉下来,那些熟透的被鸟啄过的,令人垂涎欲滴的杏,散发着浓浓的蜜意。这棵硕大的杏树,春风中盛开满树繁花,疏朗遒劲的枝干可入画,缀满累累果实,颇具审美价值。也确实令人愉悦。花开时节,它像梵高的《盛开的杏树》,每当晨辉浸染,向阳的树叶布满金线,就让我联想到《神仙传》杏林的典故,我以杏林中人为荣。杏树下的人家,却失去了消息。
花姐是我刻意疏远的。
女人善妒,或许是逃不脱的真理。那时在村里行医,出诊是常见的事,李医生出诊常常带上我,也是分内的事。我并没有多想,而李医生也并无不妥之处。有次花姐回娘家,恰逢刘各庄集,我称了半斤肉,炒了柿子椒请李医生吃了午饭。晚上花姐回来,竟在杏树下恶言恶语,耻笑李医生想讨小老婆。我正在院子里倒刷锅水,听到这句话,心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这天晚上,我没去杏树下坐着。第二天,花姐也许觉得话难听了,邀我去她家吃牛肉馅饺子,我以胃不好为由婉拒了。
1986年那年,我赤脚高160厘米,体重不足90斤,瘦弱得能被潴龙河畔的风吹倒。还真得感激李医生,那时常常犯胃疼,冷的、硬的,枣、红薯、韭菜,甚至煮玉米,一吃就犯病。孤身在外,苦于被胃疼折磨。李医生给开了几瓶药,记得有维生素B6、鸡内金等,几瓶药还没吃完,胃疼竟没有再犯。偶尔,胃不舒服,含点姜片就能缓解。
第一次回家,是李医生骑摩托车送我的。生性不愿给人添麻烦,李医生和花姐都坚持。推辞不过,我坐在雅马哈摩托车上,手抓着座上的横带,与李医生保持着一定距离。摩托车驶过干涸的潴龙河,沙滩黄乎乎的,覆盖着干枯的茅草和蓬草。风呼啸着打在脸上,麻酥酥的。从刘各庄到正南偏西的县城,再到县城正东的孟尝村,足足有五十里。一想到这漫长的路途,只会骑自行车的我就止不住地发怵。
1986年的潴龙河早已成为季节河,盛夏河水流淌时,蛤蟆满地蹦,群鸟翱翔,给翠色的大平原镶上银色的缎带一般。更多的时候,它裸露着土色的沙滩。在潴龙河干涸的时候,可抄近路到刘各庄。
这座有六七千人的大村子,写满新奇,它的几任领导都有在新宅基地规划上的前瞻性,村界方方正正,新辟的大街很宽敞,新房旧房商店集市陌生又熟悉,于我有着无可名状的诱惑力。在我们村的人还起早摸黑在窨子里编簸箕,用鸡蛋换盐吃的时候,刘各庄的女人们在毛纺厂上班,衣着光鲜,脚蹬皮鞋,手上戴着金闪闪的戒指。有些能干的女人,走出蠡县走出河北,倒卖腈纶线和腈纶毛衣毛裤,吃“二道边”。这些女人,很令我开眼,她们长相俊俏,却男人一样爆粗口,开玩笑不外乎男女那点事儿。同为燕赵儿女,小范围说潴龙河流域,河北片的人大都健谈,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架势。也确实得承认这个事实,在潴龙河北,化纤纺织业兴起,村里的男人走南闯北,跑遍大半个中国。他们出手阔绰,动辄买几盒蜂王浆作补品,有些人也没钱,但是观念却不陈旧。仅刘各庄一个村,就有皮毛厂、制革厂、针织厂大小三十多家;北头有河北梆子剧团,南头为老调剧团,村东有座礼堂;北头人练马家拳,南头戳脚,学员免费学习,老师的教授费及吃住都由村里负责。皎洁月色中,县分院凉风习习,练戳脚的孩子们嗨嗨哈哈。男人们侃侃而谈,去过皇城根,下过天津卫,云贵川好像一马平川,任他们来来去去,哪里像捋锄杆的农民。时间的框架里,虚幻与真实存在已成过去,他们的名字大都已模糊,那略带炫耀的语气和神态,却还在闪烁,渐变为我生命里永不褪色的风景。
大概在1990年代早期,我回过一次刘各庄。那是一个计划外的行程。具体组织者已沉到时间的河流,有些细节却如浪花飞溅。那时,恰逢改革开放时期,蠡县的皮毛业如火如荼。半个县的人从事皮毛买卖或者加工业,很令人眼热。这个时间段,我已回鲍墟乡医院工作。下班之余,乡政府、粮站、税务所、派出所的人有时会过来聊天,或下象棋打发时间。大都拉把椅子坐在大泡桐树下,吞烟吐雾。派出所有我同学,那天闲聊,他说有一笔生意坐等赚钱,可惜没有本钱,你认不认识大款。我那时单纯啊,绞尽脑汁想半天,想起有次县里例会在街上看到骑着摩托车的华哥。我骑着自行车慢慢悠悠走着,一辆摩托车吱一声,在我前头停下。骑摩托的人摘掉墨镜,原来是华哥。他真是帅,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站在那就是风景。华哥说他开了一个歌舞厅,就在村东马路边,你有事说话,需要钱告诉我。华哥神采奕奕,手上一枚方形戒指,毛蓝色西装笔挺,扎着同色的领带。看打扮,很考究。无疑是发达的人。
华哥的三哥住在县分院附近。有次我竟然发现三哥三嫂陪着老母亲看病。一家人都没理睬前来看病的华嫂,而华嫂仰着下巴,目不斜视地咯噔咯噔踩着鼓点般走出去。三嫂看过去的眼神有点怪怪的,甚至有几分鄙夷的意味。我有点纳闷。原来有故事,刘各庄曾有一个京剧团,华嫂嗓音柔美,学了青衣,在舞台上水袖翻花咿咿呀呀,成为台柱子。偏偏她生性像花朵,招蜂引蝶。据说在认识华哥前谁叫都跟着走,结果那时还不是华嫂的她怀孕了,来往密切的人都跑得无影无踪,华哥成了接盘侠。一家人恨铁不成钢,华哥却一意孤行,并不惜与家人断绝关系。
众说纷纭,不知道哪个版本接近事实。
华嫂输液,我去她家。那个懂事的小男孩很可爱,长得与华哥一模一样呢,也是高高的鼻子,略深的眼窝。个中曲直,也许只有华嫂明白,他们自己觉得过得好就是好。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大都是有缺憾的。每次去华哥家,他都招呼小饭馆送肉炒饼或者饺子。我逐渐和他们熟悉起来。又因为给他和胜利哥的皮毛厂介绍了几个本分勤谨的同学来上班,华哥见到我都是笑脸相迎。有次,我两个同学休班去看我,竟念叨了同样的话。记得当时我笑了。她们说华哥曾表示,早遇到我,会和我成为一家子。我真不知道这句话的根据从哪里来,我一心想跳出农门,在对象的选择上也很谨慎。彼时,我暗恋着一个人呢,他正在大学苦读。所谓暗恋,止于喜欢,二三十年都没联系。
那个被我暗恋的人是远房亲戚,与我年龄相仿,按辈分我叫他表舅。小时候我们一起看连环画,听小白玉霜的评剧,一起听广播——关于女排的广播,郎平、梁燕就是从那时候跳到我脑海。表舅小学跳级,而后从县中考入当时的国内某十大重点名校历史系考古专业。客观上说,我和他中间隔着一道不容逾越的天河。可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那次去刘各庄比较唐突,甚至尴尬。没有电话,贸然跟着派出所同学走上了借钱生仔的路。说不清同学的蛊惑让我动心,还是我的虚荣心作祟。华哥的歌舞厅很好找,就在村东公路边,歌舞厅的音乐和停着的吉普车摩托车,一同证明着这个独特的存在。门口的侍者找来了华嫂。强劲的射灯和狂飙般的音乐映衬得华嫂珠光宝气。她脖子上吊着一条水晶项链,白色丝绸上衣收在同样质地的黑裤子里,脸涂着恰到好处的淡妆,可用光彩照人来比喻。与养育孩子时判若两人。我看着华嫂,委婉地表达了一起挣钱的意思。也许华嫂念着几年前的友情,没有将她面对华哥家人的脸色给我,只是说,甭听你华哥吹,歌舞厅不赚钱,有钱的话他早就开厂了。
走出歌舞厅,音乐跟着我飘了很久。1986年那个真切的华哥模糊了。仗义和虚荣抱在一起,成为同谋。
三
闲聊、下棋和练武的人水一般散去,县分院沉在夜色里,银河迢迢,万物静寂。
尽管有京子做伴,我也时常感到孤独。月亮的清辉投到宿舍,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我想家。并不知道,几年后母亲会永远离开我。
月亮从上弦月转到下弦月,我就可以领工资。每月回家一次,渐成规律。
而潴龙河,是必经之路。1986年的潴龙河,还算温顺,春天的时候,我穿过它,只不过是,费劲地在沙滩上多磨蹭了一会儿。河水已断流,一汪一汪的河水,仿佛一串明亮的镜子,映照着蔚蓝天空和雪白云朵。闪着光的沙子,很快淹没了我的鞋印和车辙印。我带着潴龙河的沙子,一路向北。硬邦邦的路面,布满深深的车辙,不小心会翻跟头。而雨后的道路,又布满泥泞的深坑,常常让我后悔选择这偷懒抄近路的行为。每次回家,既期待又发愁。我那时骑着一辆28燕山牌自行车,很笨重。还好,因为是新车,倒是没啥毛病。在乡间路上行走,四野都是茂盛的庄稼地。玉米、高粱长成汪洋大海,风吹着庄稼叶子,像人拍手,我胆战心惊地骑行在路上,总感觉身后有人追着。就想如果会武术就好了,刘学会老师那样一顿鸳鸯脚,神鬼都惧。
穿过梁斌黄胄先生的梁庄,是纺织名镇辛兴。下意识里,松了一口气。这是辛兴到万安的公路,道路已硬化,路两侧繁华起来,饭店、毛线专柜、纺织厂、皮毛厂林立,可以悠哉游哉欣赏沿途风景。常常有电影上那么时髦的姑娘冒出来,描眉画眼,穿着一两寸高的高跟鞋,在路上扭动着腰肢。也有穿牛仔裤的小伙子,戴着墨镜,吹着口哨在路上溜达,常常吓我一跳。也能看到很多小巧玲珑的南方人,穿着瘦腿裤,染着黄色头发勾肩搭背在路上吃糖葫芦或牛奶冰棍。摩托车和吉普车,甚至拉货的大货车,鸣着笛在马路上经过。赶驴马车的车把式,紧紧地拉着缰绳。我推着车子走在马路上,权当休息,浏览着风景。路边的小饭馆,已远远不是我所知道的油条豆腐脑炒饼面条,它飘着奇异的味道,招牌上写着“涮羊肉”“宫保鸡丁”“糖醋里脊”等菜名。这潴龙河南河北,还真是两个世界。
刘各庄村东,靠公路有一溜皮毛厂。有个厂长叫胜利(华哥也是股东),我们都叫他哥,他的名字与省城造纸厂的厂长同名。胜利哥,是县分院的熟人,他常常带着浓郁的烟味骑着摩托车来去。胜利哥有点口吃,一着急就犯病,哈……哈……说不出来。他滑稽得像卓别林,长得也像,瘦瘦的,大鼻子,深眼窝双眼皮,还有一撮卓别林式的小黑胡子。胜利哥有三个孩子,胜利嫂子生完俩姑娘,做了结扎手术。老三,是抱养的。长在富贵人家的小子,却娇气得如小姑娘,三天两头感冒咳嗽、肺炎,常常来县分院输液,故而,胜利哥一家算得上医院的常客。不吃母乳的孩子免疫力低,是我后来才了解的。
胜利哥的厂子很红火。那时,“打工”这个词在南方流行,在潴龙河南岸还新鲜得让人不太接受。胜利哥厂子里的产品,我却不敢恭维。人造毛做成的裤子,初穿比棉裤轻薄,看上去人很苗条,但穿不了几天,变形臃肿,保暖性不如棉花。蠡县曾以“腈纶之乡”享誉全国,仅大规模化纤市场就有五个。题外话,那时蠡县有留史皮毛市场,我们村有个柳货市场,万安有轴承市场。在刘各庄工作时,出诊曾去过万安一次,满街香味,大街上到处都是香。靠墙站的,晾在秫秸箔上的,是那种寺庙进香烧的香。几年后我才知道这里毗邻古灵山,每年三月三有盛大的庙会,拜谒老母奶奶。
我与大寨叔的儿子辉电话,辉在电力局工作。我打听胜利哥。他说,胜利哥早去世了。我说嫂子呢,他说,哪个嫂子,你说的是第一个吧?啊,很多年前,胜利哥家打麻将,警察去抓赌。他家的大铁门久敲不开,突然一声枪响,患心脏病的胜利嫂子受此惊吓,几天后撇下三个孩子一命呜呼。胜利哥后来娶了咱村在县城工作的谁谁,你认识的,长得很漂亮。
我当时反应不出是谁,突然有一天海阔天空地想起一个人。在外地好友孩子家婚礼上,同桌坐着个人说认识我,拉着我的手,说了半天县分院的事。说起我们共同认识的人,也都知道。她说她是县分院前邻大海的姐姐,原在县文化馆工作,可是我尴尬得只能哦哦哦,真的对不上她是谁。她的脸圆圆的,大眼睛,化着淡妆,气质相貌都好,穿着合体的墨绿色香云纱连衣裙——原来她就是胜利哥后续的爱人。我真的认识她。世界到底是大是小呢?我记得那时她瘦瘦的,长脸,大眼睛,穿银灰色的衣服,披肩发。听说是假发,因病所致光头。三十多岁嫁给丧偶的胜利哥,生了一个小女孩。很不幸,没几年胜利哥遇车祸身故。
生命的河流,千帆竞渡,游着游着,就有人沉到时间深处,成为追忆。
四
我在刘各庄县分院时,它已与县医院彻底脱钩,但人们还是习惯这么叫。那时的工作,除了打针输液注射,消毒占一部分。注射器还是玻璃的,有那种一百毫升的巨大注射器,专门静脉注射葡萄糖用,现在已很少见。记得经常有人注射葡萄糖酸钙。静推需要耐心和技巧,稍快,患者会有烧灼感,甚至恶心。劲大了,患者受不了,劲小时间太长,注射者受不了,大雁姐教我转动针栓,慢慢推进。这种巨大的注射器很娇气,它的接嘴与五毫升十毫升注射器一致,因形体巨大,故而接嘴很容易坏。我不慎弄坏过两三个,很愧疚,巨无霸的注射器价格远高于小型号的。
我时常将注射器顶在桌子边缘借力静推,具体到患者什么情况已没任何记忆。
那应该是麦收前的午后,天热,干燥的风吹着田野,吹着将熟的麦子,也吹着阳光下的县分院,知了开始鸣叫了,杏子变黄,一个金灿灿的季节要到了。这个时节,医院却属于淡季,故而县分院的人可以悠闲地在屋里躺一躺,乡下人叫歇晌。屋外阳光炽烈,柏树浓密的树荫笼罩着宿舍,这个漫长午后注定是惬意的,比方我,静推结束,就可以回到宿舍睡大觉。生活像河水,缓缓奔流着,回望1986,平静的河面翻起了硕大的浪花。
回宿舍没多久,蝉甚至还没结束一个高音节的咏叹,这个本该漫长的午后就迅速结束了。用当时的语境记录,时间为1986年农历五月初的某个午后,地点是我工作的医院,起因是数十名村民食物中毒。事件正在发生,且不知何时结束。在时间的河里,张三李四这些人面目已模糊。而他们痛苦的姿态,却让我难忘。喷香的猪肉,劳累需要进补的身体,本该是完美的契合,却成为一个不算小的事故。
那个傍晚的夕阳很美,红遍了半边天,我却无暇注视观赏。
我穿梭在注射室和输液室之间。平时输液室没有几个人,现在横七竖八挤满病床。我们所面临的不仅是输液问题,等待的人排着队,药品紧张,输液器不够用也是大事。输液室痛苦的呻吟不断,也有人极力忍着,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厕所也告急,临时将女厕所征用。这些五尺高的汉子,因食病猪肉,上吐下泻不停,腹痛不止。怪异的味道充斥在输液室。
县医院与县分院再次合作,急救车拉来了医生护士和输液器,紧急救援开始了。往常这个时候,夕阳余晖照在陈旧的院墙、房屋、水塔和高大的杨树巅,勾勒出一幅镀金的乡村画卷。此时,苦痛正在屋里院里上演,那些高大的汉子,古铜色的脸蜡黄,捂着肚子,佝偻着腰,一次一次由人搀扶着挪动着脚去厕所。渐渐地,如厕次数少起来。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吁了一口气。大量补液促进排毒,也预防电解质失衡造成的酸中毒。盐水、葡萄糖联手,加对症药,可说是标本兼治,但也不能立刻奏效。输液室原本明亮的灯光,被呻吟声包围着,光线惨淡。药房的大液体告罄,紧急调来的堆在药房门口,花姐和大雁姐,就着药房射出来的灯光对药品,新进的糖盐水码了一面墙,庆大霉素类药,也足够盘点一阵。县医院医护人员的支援,让我从一线治疗岗位退下来,她们手法更娴熟,经验更丰富。我冲洗输液管,消毒,配液,一双腿灌了铅般沉重,想蹲下去,竟然也很难。
这次经历,是我职业生涯里最特殊的记忆。
县医院的支援者,原本很熟悉,此时却面目漫漶。大概防疫站的人也来了。事件的原因很清晰,新书记家盖房子,大家去助工,吃了老书记家病猪熬的肉菜。吃得多的,或者原本体弱的越发严重,厨子,包括新书记,都蜷缩在简陋的病床上。也有漏网者,不吃肉的人,成为临时的护工,帮着我们看护这些输液的中毒者,直到穿红戴绿的家属大惊小怪到来。有咋咋呼呼的女人,不顾一屋子人,刚埋怨两句,就被自己男人忍着痛骂。及至静下心,看清楚输液者中有新书记,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住在县分院南边的三嫂,往常快人快语,这回倒没说什么。也许她认为事出偶然,没人导演这样的闹剧。只能自认倒霉吧。三哥忍着腹痛告诉三嫂,我帮着他收拾了吐的东西。
县医院来的护士也累了,一个穿着白大褂坐在椅子上,将胳膊肘垫在椅背上小憩,另一个坐在液体箱子上,扫视着屋里的病人。原本七嘴八舌的女人不约而同闭了嘴,有的握着纸箱板当蒲扇,有的屋里屋外转悠。有来探视的男人在屋里抽着烟,烟雾刚弥漫,就被乡医院的护士轰出去了。屋里真安静,安静得有点尴尬。有人在黑暗的角落里忍疼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显得突兀。液体滴答滴答仿佛要打破尴尬,灯光照在液体瓶呈现出微妙的效果。我一直不知道这些人的药费怎么解决,这当时也没在我的工作范畴内。大概率,是新老书记共同负担了这笔不菲的开销吧。我当然也并不知道食物中毒的标准,这件不算小的事,三两天就悄悄结束了。很快也没人再提,仿佛没发生过。在乡村,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事方式,何况涉及两任书记。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当下,肯定会“地覆天翻”。当然这是假设,助工的时代已远去。但我相信,猪肉会成为很多人的噩梦。
五
也许因为食物中毒这件事,村人体会到有医院的好处,也许是村里人本来就厚道,他们对我很照顾。事件中的三哥,家住医院对面的胡同尽头,在我去他家的时候,趁我跟孩子们玩耍,嫂子从炕头拿出两件腈纶毛衣,一件鹅黄色、一件橙色,三嫂说,你三哥特意给你挑出来的。三哥躲到门外,嫂子催促我换上。我对着大衣柜镜子,看到了一个身着鹅黄色高领毛衣青春靓丽的人,恍惚是我,恍惚又不是。三哥回到屋里,三嫂说,人凭衣裳马凭鞍,看看这丫头多美,和《乡情》上翠翠一样。三哥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他话不多,嗯嗯两声,咔嚓咔嚓,继续织毛衣,他家的小日子因为腈纶毛衣编织多了些甜蜜。三哥家那个时兴的米黄色大衣柜,宽大的镜面截取了青春时光,裁剪为一帧照片,珍藏在我心头,黄、橙暖色调的慰藉,一直陪伴我。我也有个心愿,回刘各庄去看看,去看看那些关心我的人们。
我珍藏着一张合影照,照片上的人都是县分院周围的姐妹。同事京子、老格、素玲、小敏等,两排八个人。我在前排中间,留着短发。成年以来,这是唯一一次短发。
京子留着日本学生头,很美。回家时我特意在县城停留理了一个齐眉披肩发。不料,母亲因此不悦,在她眼里这是电视剧里演员的发型,我只能扎麻花辫或者短发,她还不能接受我的一点改变。回程路上,我特意又绕道县城,重新理发。照片上,我的齐耳短发微翘着,泛着大波浪,年轻岁月就定格在这光影中。那时眼神明亮,青春洋溢。
院里同住的还有大雁姐一家。她称京子家的本家伯伯娘舅,故而,很多看病的都能拉上亲戚。大雁姐的爱人原是部队的卫生员,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芳芳。我在那年,大雁姐又怀孕了,这个不奇怪,奇怪的是,大雁姐从怀孕开始反应,一直吐到生产,几乎是吃啥吐啥,吃多少吐多少。这期间,我几乎每天要给大雁姐推一次高糖。我在护士岗位十多年,也算见多识广,妊娠反应十个月的,仅大雁姐一例。
县分院的几个人,只有我和京子走了出来。京子先是到某镇医院,后到某机关。辉到电力局工作。我也于十年后离开家乡到省城。时间构成的生命旅程里,大家都是弄潮儿,各自在自己的水域前行,或者说人生路的修行。
现在县城通往我家方向的潴龙河大桥,一共三座,最北一座是我一岁时建的,中间一座连通382省道,南面是贯通山西河北的朔黄铁路大桥。这次回乡,河水刚刚退去,低洼的地立着一些已死去的麻山药,高坡上的反而生机勃勃。河道深处的积水,被庄稼映成绿色,泛着涟漪,打鱼的人站在浅水里,将渔网抛向金光闪闪的河面,他拉上网的那一刻,也许都是银光闪闪的鱼。再没有人在河里游泳。汽车一瞬即过,河道里的庄稼还在我眼里,也许那些故去的人,和这些庄稼一样,遵守着自然的法规。县分院早已消失于时光中,那条时肥时瘦的小河,在1986这个年份成为我与刘各庄县分院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见证者。
在很多时间段,潴龙河是干涸的,它正是我笔下的样子,干裸着河床,露着或黄或白的沙子。我以潴龙河为题目,不能说没有匠心,是的,潴龙河是我的母亲河,她丑陋也美丽,贫瘠又丰腴,是矛盾综合体。当夕阳隐入太行山中,西天的云霞照亮潴龙河,橙、黄、灰,所呈现的瑰丽用任何语言表达也苍白。而风沙来袭,千里堤相夹的河道被风沙笼罩,太阳失去了光辉。我似乎很健忘,竟然把沙尘降临的河道寸步难行给忘却了。究竟哪种才是潴龙河的真面目?我又不能给出正确的答案。我所记录的1986年的潴龙河,是时间隧道的河,既有形,又无形,我沉浸在她粼粼的波纹中。我在这条时间之河跋涉的时候,遇到刘各庄的人们,我们一同裹挟在时代的大潮中。对,我们都是生活洪流中的泅渡者。刘老师、杨军、胜利哥、胜利嫂等,都是半途溺水的人;那群吃病猪肉的人,咀嚼着生活里的诸般滋味;华哥华嫂既是弄潮高手,又在逆水中难以自保;而我与京子、辉,在生活的堤岸出现缺口,凭借着努力上了岸,成为1986年的河流中的幸运儿。
当我从农村漂流到城市,几度沉浮后,竟从白衣天使转身到文学编辑岗位,三个十八岁叠加,人生的河流中苦辣酸甜也算尝遍。记录这些,我也有点困惑,文学归根结底是写一种精神上的守望,我那时的渴望呢,简单却也不易,我的理想是脱离泥土成为正式工,有一份旱涝保收的收入。那时段似乎没有伤疤,寻找蕴藉也就无从说起。当我坐在电脑前敲下一行行汉字,1986年五彩缤纷的世界就呈现在眼前,这些旧时光的馈赠闪烁着暖人的光泽。真得感激刘各庄这段经历,难忘的1986年。时光的流水滚滚向前,我在其中泅渡,也在其中淬炼和救赎。
这个中秋节,分别三十多年的我和京子、辉相聚了。久别的欢乐从酒杯溢出来,1986年就在我们眼前摇晃、重叠,朦胧、清晰,时间的年轮酿出了酸甜苦辣的情绪催化剂,三个人的眼里不约而同都漾起了雾。回程路上,具有象征意义的,一年中最圆最亮的月亮挂在潴龙河上,河道里的庄稼河流一样泛着浪花,打开车窗,深秋饱满成熟的味道瞬间流淌进来。车驶过潴龙河,过了南岸桥头,1986年也就留在了河北岸。
【作者简介:刘亚荣,河北蠡县人,中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湖南文学》《散文选刊》《天涯》《雨花》《山西文学》《山东文学》《青年文学》《文学港》《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与鸟为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