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举圣湖之嬉

2025-02-19 中国作家网 任林举 TAG标签: 任林举 圣湖之嬉

到达查干湖北岸,已是黄昏时分,天空仍然堆积着很浓很厚的云,但也并非“铁板一块”。在云朵和云朵之间,偶尔还留有宽窄不一的缝隙,像虚掩的天空之门。

若天上真有神人,大概便可以轻易推开那片云,或往,或来。如果是由地上回到天庭,就算他回手又将那扇门闭合,在云门将关未关之际,也会有一线蔚蓝色的天空闪现出来;如果是由天庭下到凡尘,推开云门的瞬间,则会便随身带出一缕明亮的光。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天,却不见任何晃动的身影。只有灰黑色的云朵在缓缓移动,仿佛受控于一只无形的手。

有光影在云后悄然流转,似太阳匆匆西去的车辇,在向那个不可更改的方向奔跑。毕竟,它已经奔波了一天,也到了归隐西山的时刻。

忽然,有明亮的阳光,如熔化的铁水,穿越云隙,倾洒至大湖之中。于是,千顷万顷的湖水仿佛瞬间凝滞,银光铺展,微澜不兴,整个湖面仿佛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锡箔,不再因任何方向和级别的风而荡漾,而涌动。

这是夜晚来临之前,水天之间最后一次秘晤,或彼此交换的最后一个会意的微笑。之后便是渐浓渐厚的黑色浸染。不知是天主动俯下身来,还是水张开了无形的臂膀,最后,天水完全融合在一片黑暗之中,成为一体,并没给人的视野留下任何空隙,甚至没有给星星们留下眨眼的空间。

天地间失去空间界线的时刻,仿佛时间的界线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消失。此时,我已经分不清身处哪朝哪代,甚至自己是什么身份。夜色里,有蝙蝠飞来又飞去,它们肉质的翅膀在耳边拍打出噗噗声响,如我在时间里为眼前这大湖寻找定位的念头。

查干湖,向来被岸上的人们称之为“大水泊”“圣湖”或“圣水湖”。这样的称谓,多少透露出其身世和经历的非凡。古代的东北,很长一段时间,或者说很多个朝代,一直都是一片农业文明覆盖不到的蛮荒、苦寒之境。人烟稀少的广阔原野,曾是獐狍野鹿和鱼虾飞鸟的天堂。天苍苍,野茫茫,只为为数不多的少数族群,提供个骑马放牧和撒网捕鱼的渔猎环境。

辽金以降,北方部落经过兼并、统一和休养生息,渐渐壮大起来,由部落而联盟,由联盟而立国,这里遂变得热闹起来。相传,自辽代圣宗皇帝一直到天祚皇帝的100多年间,每年春季大水泊岸边都要大大地热闹一番,大辽的王公大臣、各部落首领以及皇后、嫔妃们都要千里迢迢从京城和草原各处赶来,到查干湖畔相聚。安营扎寨,捕鱼、打猎、游玩、宴饮,同时也议定和谋划一些国家大事,史称“春捺钵”。

遥想当年情景,大湖如境,玉水泱泱,与蓝天白云相映照,岸边绿草如茵、蒹葭森森成荡,无数的鸭雁、鹬鶴、鸥鸟、鹰隼盘桓其间,或成群、成行,飞翔在苍穹之上,或三三两两觅食、寻偶于草莽水泽。鳞潜羽翔,兔奔狐跑,灵动、丰富、完备的生态,构筑起妙趣横生的荒野,吸引、诱惑着猎奇的人们每日策马奔驰,弯弓搭箭,如鹰隼般不知疲倦地奔突于草原之上。偶尔,有一条大鱼耐不住寂寞,从平静的湖面上一跃而起,不经意间暴露了水族的秘密。涟漪渐渐散去,终归于平静,却引发了岸上的又一轮沸腾……

千年的时光如水流逝,带走时光中的一切。一群群的鸟儿们飞去后,再也没有飞回;一茬茬生灵消隐于草丛,再也没有出现。朝代一个接一个地轮换更叠,人们一代代生老病死。岸草年年由黄转绿,却没有一棵记起从前的马蹄;湖里的鱼儿只是长成了祖先的模样,却没有一条鱼知道自己的模样从何而来;年轻的风,已经不再认识从前的浪,所以掀起来总是显得有些冷漠;甚至湖水也不再是从前的湖水,它的源头已经在多年就由霍林河变成了松花江……但有一些东西却在时光的流逝中逃脱了,顽强地留存下来。似有形,也似无形,如无处不在的空气,如无孔不入的情绪,鼓动、挑逗、吸附着所有身临其境的后来人,让他们像先人一样,怀着某种原始的激情和冲动重回故地,与水与草为伍,与鸟与兽相伴,做着予夺生杀的游戏,且乐此不疲。一种原生于自然的行为,与人们内心深处隐隐的渴望相契合,相因成习,累代不废,便使得那些无形的东西在岁月中凝固、显影,成为一个地域的文化基因或传统。

我开始在黑暗中布设我的渔具。今夜,我要与查干湖里的鱼展开一场耐性与智力的较量。我要不断投下诱饵的骰子,看传说中湖神肯将天平倾斜到哪个方向。

水流轻轻穿过岸边的石缝,摩擦出轻微的声响,有如叹息,有如轻微的鼾声。这让我联想起湖的睡眠。因为我至今还无法判断湖与鱼之间除了某种依存之外,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关系,所以一时也说不准此时的鱼是否也会随湖一同睡去。如果鱼儿是湖装在心里的一些想法、思想什么的,无论白日里如何秩序井然,又如何纷乱,此时一定也停止了运动;如果鱼本来就是湖梦里的片段,则很有可能一直活动、活跃着。

我在布设渔具的过程中,始终不敢弄出很大的声音,更不敢对着湖面大声说话。我知道,湖不会与我用人类的语言进行交流,很多的情况,我需要用浮漂和鱼钩一点点探询。我甚至不敢冒然开启能发出强光的照明灯,怕炮弹般的光束伤害这静谧的夜。一旦夜发出痛苦的声音,湖肯定不会无动于衷。尽管夜晚会在我们关掉灯光的瞬间,以无尽的黑弥合那个明亮的漏洞,但也会惊扰到湖,并破坏湖的心情。湖也和人一样,心情不好时,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坏情绪。

一切准备停当。饵裹着锋利的鱼钩,钩连着与鱼竿等长的线组,线组系于长长的鱼竿,鱼竿握在我的手中,连着我深藏于内心的机关和算计,但我不能告诉你这就是我和鱼之间的政治或营商。

我必须承认,有时我并不敢说出某些真相,因为真相会让所有人包括我自己胆战心惊,我只能找一条随波逐流的理由,说服自己。好在设饵,诱钓,是人类从古至今从未间断的生命游戏。诱饵无处不在,一切用于以小换大、以轻博重、以近谋远的小恩小惠小利皆为诱饵。诱钓的游戏也无处不在,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在局外。

也必须承认,有些“不敢”是敬畏和善良的体现,而有些“不敢”正是胆小、软弱的体现。我不敢在同类间主动介入,玩这个游戏,则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为了不让自己背上过重的心理压力,我只能找湖里的鱼儿玩耍,就如有些人将过剩的精力和野性倾注于体育运动。我猜想,湖里的很多鱼总会像人需要鱼一样,需要饵,诱饵是他们维系生理和心理需求、激活某种活力的重要源泉,属于刚需。如此看,与其说我钓鱼,还不如说我在和鱼赌运气,看它们会白白吃掉我的饵,还是我让它们为这粒饵付出代价。

我扬手抛竿,那个闪亮的电子浮漂便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光的弧线。看它的飞行姿态,仿佛要在无边的黑暗里无限地沉落下去。没想到,只是那么短短的几秒,它就突然中止了飞行,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捉住或托住。我知道,那是水,在夜晚与湖的交界处阻止了这个发亮的物体继续前行。但那两枚窝藏祸心的饵,却还在以浮漂为原点继续做另一程抛物运动,一直沉到湖底。如果湖有什么想法或起了什么念头,那浮漂就一定会有所反应,或沉或浮,都是湖心波动的体现。只是那浮漂一直沉静如初,纹丝不动,像一个界碑,庄严地伫立在水天和生死的分界线上。

此时,我很像一个幸灾乐祸的人,紧盯着浮漂,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盼望着浮漂突然下沉或倏然升起,打破这如石如铁的平衡和沉寂。突然,有一声尖锐的鸣叫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同时伴有隐约的噗噗声,那是某一双巨大的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我判断,那是一只夜晚出行觅食的大鸟,我举头观看,却看不到它的身影。它的翅膀、它全身的羽毛,如果在阳光之下应该呈现出一尘不染的洁白或斑纹交错的棕褐,如今却被这夜色染成了纯黑,遂隐为无形。

“起雾了。”有人在黑暗里大声说话。我打开射灯,光柱立即被一团巨大的白色物体反弹回来。其实,这雾并不是“起”来的,而是从天上落下来了,这是夜色里又一只巨大的“鸟”,飞得疲倦了,便降落在湖上歇脚。它的体型庞大,至少有几十平方公里之巨,虽然密度稀疏,但也有着人类无法测量的体重。压在湖面上,湖肯定会透不过气来。一个缺氧的湖,所有的神经都处于呆滞状态,暂时不要指望着任何鱼虾的游动,更休说活跃。我决定面对黑夜的湖泊合眼小恬,等待阳光照临,打破夜晚的沉寂。

天还是如期亮了起来,即便没有阳光,夜色也已经随着浓雾飘散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那天的雾和夜色是扇动着一双巨大的翅膀飞去的,还是幻化成无数神秘的分子,纷纷蒸腾而去。当我睡去的时候,我曾梦见自己融化在了夜里,也成为黑暗的一部分,醒来时才发现,我并没有随夜雾一同消失,而是被它们弃于湖岸,仍如石头般枯坐,仍守着那个石头般一动不动的浮漂。

有风,来自水的那边,依然隐着身形,也依然在水面上留下奔跑的足迹。掠过浮漂时,浮漂突然“活”了起来,仿佛它身上的那道咒语被瞬间破解,开始了轻微的颤抖和晃动。少顷,又如禾苗般刺破湖面,缓缓向上伸展。

“鱼来了。”由于过度兴奋,我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却在心里一声大喊。根据以往经验,造成这种向上漂像的,不是一条鲫鱼就是一条鳊鱼在吃饵。不管是什么鱼,我都应该立即提竿,稍微迟疑,鱼就成为赢家,水底的诱饵就转化为可口的食物被它白白吃掉。机会转瞬即逝,成败只在瞬间。我抬手,线组在跃出水面的一瞬,发出了铮然鸣响,钓竿的稍头倔强地弯了下去,一分钟后,一条一斤多重的鳊鱼被拉上水面。摘钩,入护,成为我与大湖之间对话的第一个词汇。

再次甩竿抛饵入水,浮漂刚刚立稳,就被一股蛮力拖入水中。此时,我的头脑里立即出现一条硕大的鲤鱼衔饵返身游向湖水深处的画面。几乎就在同时,我用力扬起刚刚落稳的钓竿,立觉手上非同一般的重量,巨大的拉力几乎让我无法扬起手臂。竿弯如弓,鱼线在两端拉力的作用下发出不间断的鸣叫,仿佛正经历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现在,我有一点儿不确信我最初的判断了,水下拼力挣扎的究竟是鲤鱼、草鱼、青鱼还是鳡鱼?它的体重究竟是三斤、五斤还是十斤?当它的身体在水底往返潜游,顽强抵御着鱼线向上的牵引,迟迟不肯露出水面时,我已经无暇也无力判断它的种类。我只感觉我的双手、双腿和心脏都在微微颤抖。手与腿的颤抖是不胜鱼的蛮力;心的颤抖是不胜内心的紧张和激动。

从前,我只晓得查干湖里的鱼味道好且刺坚硬。吃这湖里的鱼,一不留神就会被刺扎到,很疼。换句话说,就是骨头硬,水土管的。通过和这条大鱼的角力,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碱性的土上和碱性的水里,长出来的东西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鱼,跟牛一样,不驯服,不松劲,不认输,一犟到底。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我在湖岸上认识的那些人。他们个个如干硬的碱土疙瘩一样,认死理,倔脾气,不服输,也是刚硬到底,三场大雨泡不软。一笑露一口黄牙,上来那股狠劲和韧劲,连“挡害”的钢筋都敢用牙咬。

鱼挣扎到最无力的时候,也到了解脱的时候。这是一条五斤多重的鲤鱼,被拉上岸来之后,摘去嘴上的鱼钩,“哐”的一下被投到鱼护里,就进入了生命里的另一盘棋局。无论吉凶祸福,它都开启了另一程的命运之旅。因为每一个钓鱼人的心念不同,鱼护里鱼儿的命运就迥然不同。有人要像农耕时代之前的先人一样,靠杀生维系自己的生存与能量,这是遵循了原始的自然法则;有人会出于悲悯将鱼儿放还故渊,这是遵循了另一种自然法则。至于我的那些鱼,还没有到做最后决定的时刻,连我也不知道它们最后的命运。

那天,查干湖一定是有很多的意思想要表达。我想,一个想说话的人也是这样,一旦话匣子打开就会不吐不快。那天上钩的鱼儿,竟然像集成电路里的脉冲信号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来从水中发送到我的面前。鲫鱼、鲤鱼、黄顙、鳊鱼、季花……在之后的两个小时里,近百条各色鱼儿接连上钩,入护,用钓鱼人能听懂的术语就叫“爆连”。如果说鱼是湖的思想或用以表达情绪、情感的加密语言,那么,我一时还找不到破解的密码,我只知道这样的表达肯定另有深意,却不知道其确切的含义是什么。

正午时分,我已经感到了明显的疲劳,但仍沉浸于内心的满足。稍微松弛,便有余力想些其他的事情,想那些上钩的鱼,是不是也和某些禁不住诱惑的人类一样,明知道此事危险也总是抱着侥幸心理,一边告诫自己“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一边将脚迈向深渊。结果,“一次”之后便万劫不复,再也没有返身的机会。

稍后,我开始和一切俗人一样,清点或默算起自己制造的“数”:50多条鳊鱼、20多条鲫鱼、还有20多条其它种类的鱼……我把这些数视为我的运气和成就,沾沾自喜,深深迷恋。早该歇一歇吃口饭了,朋友们已经召唤多次,我依然不愿意离开钓位,没有人能体会到我离开钓位,离开那种自得的状态是什么滋味。即便最后不得不离开,我也是一步三回首,忍不住再看看自己那个曾经创造过“奇迹”的钓位。

还没等我在岸边稳稳落座,只听身后“哐”的一声,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把我的伞、钓箱和鱼护全掀到了水里。鱼护的口张着,一点点沉入水中。有那么一瞬,我有些迟疑,不知道应该先抢救哪样东西。应该先抢救鱼还是先抢救钓箱?一个钓箱再加上里边装着的各种物品,上千元。相比之下,鱼是最不值钱的,几元钱一斤的鱼,就算百斤也不及钓具一半的价值。但钱好整,鱼却不是说钓就能钓上来的。并且,不管你花多少钱买钓具,几千几万最终不还是为了钓鱼?

想是这样想,但实际上很多事情都不一定按照人的想法进展。这突如其来的倾覆,且中间隔着一米多宽的水,谁都不太知道应该从何下手。眼看着那些东西在缓缓下沉,几个人在岸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张着手臂向水中挥舞,一边大声叫喊。最后,还是有一个机警的人,向前跨出一步,用抄网搭住了钓箱与鱼护之间的连接处,一点点向岸边收拢。这时,鱼护口已经没入水中,有鱼顶着水从鱼护口中一跃而出,紧接着两条三条,鱼儿像得到了什么号令一样排着队冲出鱼护。先是银光闪闪,尚能看到鱼儿跳跃的影子,随着鱼护口没入水的深处,呈现在眼前的是咕嘟咕嘟冒着的水花,水花下面是撒欢儿的鱼。当时我在想,那些鱼儿是不是有着学生放学、囚犯出狱或俘虏成功逃跑般的兴奋?快乐的浪花陆续翻滚了两三分钟,鱼护口终于再一次露出水面。

事后清点,鱼护里只剩下一条鲤鱼、两条鳊鱼和三五条鲫鱼,可怜巴巴的那么一小堆。叫转眼成空或恍如梦境,都不为过。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钓到过那么多鱼。如此情景,心中难免生出浓厚的失落和遗憾,也有懊悔:“可惜那么多的鱼了,如果我稍微有一点儿防范意识,采取一点点措施,也不至于此啊!”其实,我感到失落和遗憾的真正原因,还是那个令人自豪的数,如今却已不复存在,我失去了它。

世人都知道数的无用,是虚的,事到临头,却人人都放不下。什么金钱、名声、色欲,甚至性命,谁愿意轻易放下呢?可是时辰一到,放不下也得放下,自己放不下,也会有一只无形的手帮你放下。一阵风吹过来,你根本判断不出乘风而来的究竟是啥。是遗失,是忘却,是疾病,是监禁,是死亡?总之,它终会把你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掀到湖里,从哪里来,归到哪里。想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这些鱼根本就不是用来吃的,索性将鱼护里剩下的几条鱼全部倾倒水中,让它们继续以自由丰富湖的内涵和性灵。

湖面上的风越来越大了,浪从湖心涌起,一排接一排地扑向岸边。我提着空空的鱼护,站在岸边,看风与浪在湖面上相拥而舞,内心惟余一怀纷乱的思绪。难道说湖也有与人类相对应的表情吗?但我却看不出此时它流露出的是欢欣还是愤怒。举目,天接着水,水接着岸,已然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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