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夏看落羽杉

2025-02-19 中国作家网 冯渊 TAG标签: 去江夏看落羽杉

落羽杉是高大的乔木,它的叶片在枝条上排列得像羽毛,冬季连枝叶一起脱落,如羽毛飘落,故称落羽杉。秋冬之际,绿叶转红,有的棕黄色,有的古铜色,在冷寂的季节里落羽杉色彩鲜艳;树干挺拔,羽叶簇生,横柯上蔽的众多树种里,落羽杉树形秀美,风神潇洒。

到武汉,我想去江夏青龙山森林公园看看落羽杉,听说那里的落羽杉颜色浓郁,游人不多,有山林野趣。

杉树,我从小就很熟悉,村口就有一片杉树林,针叶如刺,从树根到树梢都是针状叶片,稍不留心就被挂、被刺,很少有人钻进杉树林玩。杉树林深处更是密匝匝的,找虫子吃的鸡才能进去,人只能在外面看看。它也开花也结果,那种与叶片颜色混杂在一起的花果,不中看,还不能吃,引不起我们注意。

后来认识水杉,高而直的大树,不长刺。在长江入海口的堤坝上,夹岸高生,秋冬时节,起风了,堤岸一夜之间铺满了水杉褐色的落叶,与斜坡上深绿色的沿阶草相映成趣。堤岸下方是成片的夹竹桃,夏秋之际,洁白的、鲜红的花朵也铺张成花的海洋。现在是冬天,枝头叶片依旧,它们有点灰头土脸,静默而矜持地站在堤岸的低处,过了季节的夹竹桃学会了怎样在热闹的地方自处。

很多人从城区骑车三十多公里,赶来看这些睡在水泥地上的落叶,拍照,野炊。顺便到江海交汇处的芦苇荡里捉蟛蜞。

杉树、水杉我早就熟悉了。落羽杉,我最近才留心。行前查了一些资料,了解水杉和落羽杉的区别。杉树叶子是针形,坚硬的;水杉的叶片宽多了,是长条状的叶片,柔软的;落羽杉的叶片是狭窄的条形,比水杉细,也是柔软的。这样说,还是不甚了了。得仔细看它的叶子是如何排列的,才好区分。水杉的叶子是对生的,落羽杉的叶子是互生的。对生,就是长在同一枝条上的两片叶子头对头,叶柄长在一处;互生,长在同一枝条上的叶子是错开的,叶柄一上一下。我学习了很多关于落羽杉的知识,看了不少图片,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谁拍了落羽杉,就赶紧去点赞、询问,可就是没有看到一棵真的落羽杉。这次,我要去江夏青龙山看看它们。

青龙山森林公园位于武汉市江夏区城关纸坊镇东南,总面积有两万多亩,这地方原来是林场,漫山遍野都是树。公园分为八分山、青龙山和大花山三个片区,单是乔木的数量,估计跟十亩麦地里的麦苗棵数一样多,我则是十亩地里的一只蝼蛄,要爬多久才能认识这片林海呀。何况这里不只是一种乔木,马尾松、水杉、香樟、苦楝、木樨、泡桐、柑橘、板栗、黄连木,虽然跟我生活的城市所见树木大同小异,但如此密集的呈现,还是让我这只蝼蛄感到惊讶。

我在安庆长大,在上海工作,到武汉出差,这些长江中下游的城市,我到了哪个街道都不陌生,植被基本一致,连行道树都一样,要么梧桐要么香樟。不像到了福建广东,榕树还好辨认,像蓝花楹、红楹(凤凰木)、盆架树,一下子就让街道陌生起来。有人根据饮食区分南北,有人根据方言辨识东西,我是根据植物来认识周围的。街道上只要是香樟树、法国梧桐、广玉兰,楼盘差不多,店铺面目大同小异,南京、上海、杭州有什么区别呢?

但你看了一棵树的树冠都是淡紫色的雾,冬天里树梢上全是火红的花,你会迷惑,这是在哪里呀?

我在福州看到街上一种陌生的树,当地的朋友告诉我,这是盆架树,也叫糖胶树,六月开花,一股腥臭味,像石楠花的味道,其实是夹竹桃科的乔木。我盯着它看了很久,还是感到陌生。

陌生的树如果变得熟悉起来,我就融进了这座城市,走在异乡的街头,也像在故乡。但那要多久啊。有多少陌生的树,我不认识,有多少陌生的地方,我没去过。你看那天上的星星,它们都在发光,咫尺,却是多少光年的距离。陌生人,比一望无垠的麦地里的麦苗还要多,我们摩肩接踵,彼此之间也有光年的距离,永远不会说一句话。

如果骑驴,走山路,就会一步一步认识周围世界的改变,这种渐变会让人接受陌生,心跳和脚步一致,眼光才能与认知一致。空间的改变原来要用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去适应,现在,乘飞机、坐高铁,迅速来到陌生的城市,“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两个小时的事,太快了,让人有点迷乱。

人们很快适应了这种迅疾的生活方式,但大脑皮层的深层记忆有时不免释放一些固执的信息,我这是在哪里?我为何在这里?

听,斑鸠、喜鹊、大山雀,青龙山的鸟,跟崇明岛上的鸟叫得一模一样。我最熟悉的珠颈斑鸠“咕咕咕,咕——”的呼唤,让我觉得自己还在东平森林公园里散步。不不不,这里是武汉,是江夏。

公元759年,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放还,在江夏逗留时遇见了长安故人、时任南陵县令的韦冰,写下了“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的诗句。李白到武汉,人生暮年、潦倒晚景,还要去“槌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为的是消胸中万古愁。

我没有李白的酒量和气魄,内心没有怨愤。我到江夏,是来跟这里的同行交流,要认识一些陌生人,我交流完了,很快离开这里,谁也不曾认识。他们可能会记下我说的某句话、某个观点,从而记住我这个人;我盯着一双深邃的眼睛看,想,他在认真听我讲话?也许他只是眼窝深陷。

我心情平静,在正事办完之后,到江夏森林公园来看落羽杉。

秋冬之际,公园里的三角枫、鸡爪槭、乌桕树的叶子都红了,远远看去,与柏树、竹子、香樟、木樨这些常绿的树种相比,颜色更加鲜明,特别是晴好天气,蓝天莹洁,日光澄鲜,暖暖的鲜红色、绯红色、橙黄色、紫铜色、绛紫色,层次分明、浓郁的色块,是老天笔下的油画。

哪一棵树都好看,大片的暖色更好看,眼前多是槭树、枫树、乌桕树,水杉也很多,树冠毛茸茸的。为何非得去看落羽杉?

林子太大了,没有导游,看导览图,不辨南北。今天是工作日,游人不多。遇两位姑娘,找背景,摆姿势,笑靥如花。

这些红壤上,乔木的根能扎得很深,略显贫瘠的土壤怀抱了千万棵大树,它们挨着土就能生长,就能年复一年地长大长高长粗,每棵乔木都有它的领地,所以,任何两棵大树都是遥相致意,再好,也不能彼此拥抱。

人群里,微笑的、温柔的脸,刀削斧刻的、坚毅的脸,都忍不住多看一眼。森林里,很多树很孤独,虽然万木环抱,但没有一个怀抱。

落羽杉是能怀抱的树,我突然想。这棵树和那棵树,树干疏离,但是树冠蓬松,蓬松的树冠在天上交会了。一大片落羽杉的叶子,在风里,在阳光里,彼此触摸,发出温柔的絮语,幻化出漫天飞舞的红羽。这些轻盈的羽毛轻微振动,是落羽杉微笑时眨动的睫毛;这些层次分明的红色,是它们朴实的脸膛,两腮上恰到好处的一点羞怯。

水杉是笔立的,树冠瘦小,它们是一些孤傲的树,每棵修长、矜持。当它们的叶子落尽,干枯的树干就像老年落魄的绅士,黑瘦,沉默。

落羽杉的枝杈不光向高处长,还朝四周水平生长,即使落尽了叶子,那些毛细血管一样的细碎枝杈,还会使落羽杉在深冬时节保持世家残存的体面。

我有多想在陌生人群里看到鲜活的、微笑的、深刻的脸,就有多想在森林公园里看到能怀抱的、会眨眼的、温暖的落羽杉。

这是我远道而来非要去看看落羽杉的原因?

纸上谈兵。

看了网上的视频和文字介绍落羽杉,我想象万亩林场的某个角落,落羽杉正披着节日的盛装,对,初冬,就是它们喜庆的节日。某个角落,它们在“深山发红萼”。

树,也需要目光的爱抚。我去看它们,就像去见“暗里回眸深属意”的人,是践约。

我这样随意走着,无边的森林其实不会在乎我,就像一大块麦子不会在乎一只蝼蛄。蝼蛄,深夜仍然会振翅发出求爱的音乐。

我有点轻微的焦虑,天色渐晚,还要返回城里的宾馆,我不能像蝼蛄一样夜宿深山,那,落羽杉林到底在哪里呢?

簌簌簌,极轻微的声响,是谁碰了落叶?抬头看,一只小松鼠在梧桐树上飞行。它不是爬,是在飞。从枝干到梢头,有时还将身体贴在摇动的叶片上行走。粗大的尾巴让它看上去很可爱,不像老鼠,尖细的尾巴和牙齿,小小的眼睛,让它看上去既奸又坏。同是啮齿类,它们在人心里唤起的感受完全不同。我盯着松鼠看,不敢发声惊扰了它。树林的海洋里,它就是鱼;高远的天宇里,它就是鸟。它属于微笑的、快乐的族群。

它发现了我,并不在意我的存在,趴在很细的枝条上,朝我眨眼。我朝梧桐树踹了一脚,想吓跑它,树干丝毫不动,松鼠得意地看着我落荒而逃。

一直到闭园,我都没找到落羽杉。我看到了很多槭树、枫树和乌桕,还有水杉,它们都是红色的、紫色的或者铁锈色的。就是没有找到落羽杉林,这是一次失败的行旅。千里迢迢满怀热望去看心上人,却吃了闭门羹。

幸好我今天过来,并未向任何人透露我是来看落羽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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