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梅因为我们热爱自己的城市

2025-02-19 中国作家网 陆梅 TAG标签: 陆梅 因为我们热爱自己的城市

无锡距离上海太近了,朋友说:来无锡就是回家。我随手查百度,来回切换百度地图,发现太湖像个佛手涵容托举着几座城市:苏州、无锡、常州、宜兴、湖州。苏州无锡又深居其中,惠及更多太湖恩泽。太湖水系发达,河港纵横,蜿蜒曲折后下游有汇入黄浦江的,有贯通盐铁塘的,“黄浦江在米市渡以上又有三支,北为斜塘、泖河、拦路港,与淀山湖相通;中为园泄泾,上接俞汇塘;南为泖港,承杭嘉湖来水。米市渡以下至吴淞,长113公里”。——熟悉的河湖名又和我生活着的城市以及老家松江勾连起来了。尤其米市渡、泖港、盐铁塘,这些兼作地名的河港、渡口,也是我记忆里丈量世界的一个个初发地,带着家园般的亲切。

现在,我追随源头溯流而上,来到了“百川归一”的太湖岸边。我有一个制高点,88米高的灵山大佛脚下。虽是脚下,也站成了一座山,加上三层石头基座通高101.5米。佘山海拔100.8米,是“上海境内第二高峰,上海陆地第一高峰”。我也曾在佘山的半山腰俯瞰过上海,天空辽阔无边,苍茫平原隐伏着密密集集的树路和房子。这是一个庞大的都市圈,佘山之于上海,首先是一处海拔标志。而此刻大佛脚下,我看到了一条清晰的中轴线,顺着中轴线一路往前,就是烟波浩渺的太湖。中轴线南北向,大佛北踏青峰,南面太湖,左右两边绿树成荫,洒落着一处处胜境、美景,古刹、梵宫、精舍、禅意小镇……倘若不是身临其境,哪会相信这里就是无锡!我脑海里的无锡是温婉儒雅的古城,虽也傍着太湖,可是更古老的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依河而建的民居安然泰然。

灵山当然也属于无锡,但是地图上看,它更像一片狭长飞地,城市西南端的神经末梢。它被碧波太湖水包孕着,长久以来,一直是人烟稀少的荒僻之地。大佛落成的1997年,开始慢慢聚起一点人气。记忆中我和大佛的第一次照面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印象。周边太空旷了,风过四野,大佛寂然,到此一游的人们除了仰之弥高,登高望远,抱一抱佛脚,再无其他余兴了。然而此刻,我看到的是一个风光秀美、视野开阔的度假胜地,可居、可游、可食、可赏,以自驾游的眼光来打量,也是一处身心舒展的佳美之地。

我在灵山住了两晚,一晚在梵宫旁的灵山精舍,一晚在拈花湾的禅意酒店。两天时间,白天参观,晚上夜游,品尝了梵宫的素宴,体验了禅食的过堂,有惊喜有喜悦。尤其梵宫内美轮美奂的穹顶、壁画、沉浸式史诗音乐剧,过眼尽是璀璨夺目的艺术珍宝,身处这样一个艺术殿堂,没有谁不会被美震撼、被音乐涤荡。熟悉的感觉在域外游览时也曾有过,可这里是无锡、是中国啊。

梵宫的美究竟还是太奢侈太惊艳了,只能用来仰望。我脑海里可亲近的美在低处,在身边。比如推开灵山精舍的房门,一股沉静的木头质感的气息一下将你裹住,房间小小,家具简单,你的眼睛被窗外扑面而来的绿吸引了去,透过竹帘子半隐半现的贴心,深呼吸——“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张岱的话跳将出来,呼应你此刻的心情。欣悦的是,它为你而准备,每一个有缘入住的旅人都能感受到的美。推开庭院的门,地板台阶处一角白石子枯山水,好比是一个间隔,提示你身在何处。抬眼间,那些修竹、桃李、杨柳、杜鹃、梧桐、三角枫……高低错落在灌木、山石和更深的树林里。如此修美景致环绕着精舍的角角落落,走到哪里都是美。

在一个叫拈花湾的禅意小镇,眼前也是各种绿意纷披,地上、墙上、篱笆上、庭院里、几案间……虽然时节已进入秋分,但是江南层次丰富的绿还是那么灵动生机。生活在华南的文友是个植物迷,遇见不识的江南草木总要停下脚步,翻出手机识花程序拍照指认,大花六道木、沿阶草、棣棠花、络石、南天竹、马鞭草、各种蕨类……江南植物这么多,真要逐一识别,行色匆匆哪里够呢。我们在一整面“爬山虎”前站定——简直不敢认,真是爬山虎吗?叶片大过手掌,密密实实铺成一道绿帘子。“也许、可能是吧?长势这么旺……”我这个江南人也开始疑惑。“等等,扫一下!”文友再次举起手机“识花”。

惊叹的是搭建竹篱笆和铺植绿苔藓。这个山水小镇,分布着很多精致精美的客栈,有客栈就有庭院,每一家风格都不重样,但是它们都会“呼吸”——秘密在那些篱笆和苔藓里。篱笆要有“空灵的禅意”“艺术的质感”“天然的美感”“竹制品的韵律感”,以及“建筑本身需要的功能性”。要求太多了,原本简单的辅助材料,却成了一项复杂工程。施工队伍换了好几拨,搭出来的竹篱笆就是不能让人满意。拈花湾的创建者几番寻觅,最后花重金从日本找来两位七十多岁的匠师,老匠师做竹篱笆已三十多年,一辈子只专注做这一件事,还都是竹篱笆的“非遗”传人。两个老人手把手教大家编篱笆,从选竹、分竹、烘竹、排竹,到编织手法、竹节排布技巧、结绳技法……每一道工序都是艺术创作,光打结的麻绳就选了三十多种、结绳技法十几种。我们的行游时间太短促,来不及推开一家家院门,天就暗下来了。好在有照片,我在光影充沛的景致里看到了竹篱笆的墙,竹篱笆的院门,竹篱笆长长短短、疏疏密密的小径,阳光下花树的影子、枝叶的横斜、草木舒展的飘逸,呼应着客栈的曲径通幽。

还有苔藓,它们比竹篱笆还要不起眼,但是散布在庭院、池边、溪畔、树根下的苔藓,是“营造禅意最重要的因素之一”。那些绿茸茸的苔衣满目青黄滴翠,你只觉呼吸清凉,背后其实都有一双悉心呵护的手。它们走出遥远的大山,经历数个月的适应期,然后苏醒存活,成为拈花湾的土著精灵。夜晚,华灯初上,我在光影、水幕和枝叶间和它们撞见,倏忽一闪,心怀喜悦。

随着漫漫人群去看光影秀,AR虚拟和真人实景美如诗篇。俯仰之间,时空漫漶。你眼前所见,是光影营造出来的柔美与绚烂。那个星空下的机器人,有着仿真的忧伤表情。音乐缓缓流淌,倏然一刻,夜幕下闪出星星点点的光,幻化成几个字:拈花微笑。也跟着微渺一笑,心念清净,一种自在无为的身心安宁。也许,这就是禅的要义?我们在城市里都活得很累、很紧、很辛苦,偶尔出离的放空多么难得。就像今晚,行脚在熙来攘往的游兴人群里,一边厢,五层塔楼上光影璀璨,古装女子曼妙舞蹈;一边厢,一堆年轻人席地而坐,安然埋首抄经。这一动一静在同一个时空里,实在是妙趣得很,倘用一句诗来形容,可以是王籍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原来虚浮的嘈杂和充实的恬静并不一定是冲突的、互不相容的,我们所求的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静,而是体现着心境所内蕴的生命力的静。这么想来,多像一种禅的趣味?

在一家叫萤火小墅的庭院里喝酒吃烧烤。文友们难得一聚相见欢,不觉间有点微醺。净了手出门,清凉的风一吹,酒醒了大半。我这样一个不擅饮的人,居然也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禁哑然失笑。

夜幕下,人去塔空,街巷各处虫声唧唧,星星一闪一闪,天地间静极了。笙歌散尽游人去,一弯新月,如钩。“这塔真静呵!是木头的吗?”同伴没醉居然比我还“醉话”。两人梦游般飘过去,双手抚在塔身上,“木头的啊,难怪这么好看……”四目相对,不由哈哈。这也是禅吧——“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终于明白此地为什么叫“拈花湾”了,这个太湖岸边完全无中生有的小镇,既不是城,也不像村,它就是一片飞地,一处放任身心的禅意港湾——禅意、禅趣、禅修、禅悟……所有和禅有关的体验,都是这个小镇的主题,是创意和开发这个小镇的灵山人的“发明”。这很不容易,在中国,太多的“美丽小镇”面目相似,开发保护古村落的行动和实践也有待内生动力,眼前这个拈花湾小镇,很真实很梦幻,美得叫人心生欢喜。所谓禅修禅悟,不就是年轻人的心灵所求么?我们说禅,没有那么玄奥,也并非赶时髦,禅于当下的我们,就是一种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也许从佛学和哲学里所得的,化用在俗常里,才是禅的本真义。好比佛家言:“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大珠慧海禅师语录》),我们在自然草木中也能够体悟智慧——你看,“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辛夷坞》);“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因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陶渊明《形影神赠答诗·神释》);“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滁州西涧》)……那些我们一时想不通、放不下的困惑、欲念、羁绊、争胜、焦虑、紧张、慌乱、茫然……在古诗文里都化作了禅的意趣和智慧。所以,根本上说,禅是一种生命体验、一种生命样态——抄经是禅,静坐是禅,望月是禅,喝茶是禅,平常心是禅,古诗文里更有禅。我们很容易从中国古典诗歌里找到处世的哲学、修身的方法,以禅入诗也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

在一个画展上读到一段话:“人们大多认为,艺术就是生活。在我看来不是。我觉得艺术紧邻生活。艺术证明仅有生活是不够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利用物品来承载艺术。”这是法国艺术家贝唐·拉维耶今年在上海举办首展时的一个观点。这给我启发,我们认为的艺术是什么呢?艺术和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也许它跟禅一样,如果自外于普通人的生活,艺术也只能向着玄奥、成为“艺术家”和一部分人的私享。但是,如果艺术“紧邻”生活,那么艺术还更在美的发明者、发现者和体验者那一边,就像我们感受到的禅的活泼泼一样。

无锡灵山的拈花湾小镇就是一个活泼泼的美好案例,它的每一处细节都在告诉你:美不是一次性的消费,美是有灵魂的,当你感受到美被用心被善待后,它投射在你心里的涟漪是一种唤醒,唤醒你对美的珍重和对所有美好事物的重新打量。这份喜悦心有点像法国诗人兰波的一首小诗《黎明》:“我遇见的第一件好事,/在白晃晃的清新小径,/一朵花告诉我她的姓名。”

拈花湾不是个案,我发现这两年出现一个新现象:很多生态资源好的乡村,民宿建得越来越漂亮,不仅艺术,而且高级,不仅生态,而且现代;而城市呢,比如上海竟然有了“修复荒野”的行动和长远规划,“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乡村更现代更艺术,城市更活力更生态,朝向一个共同的目的,怎样更好地生活。在一些风景优美的小城和乡村,因为有了艺术家的入驻,寂寞民宿开始积聚起人气,比如江西景德镇的“浮梁艺术节”、浙江桐庐的“大地艺术节”,更有“乌镇戏剧节”“平遥电影节”等等,美轮美奂的乡村美术馆、年轻艺术家的驻留创作、斑斓缤纷的展览展演、美食和节气体验、环保行动……被艺术焕活的在地文化,正在塑造着乡村的未来、人与自然的和谐、城市和乡村的关系。

所以你看,真正活泼泼的艺术,不单单紧邻生活,还更是发明了一种生活。艺术和生活的关系互为依存、互相渗透。多么好啊,“因为我们热爱自己的城市,/而不是展翅飞翔的自由。/我们为自己守护好,/它的宫殿,灯火和河流。”(阿赫玛托娃的诗)

【陆梅,《文学报》主编、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冰心奖评委会副主席。著有《当着落叶纷飞》《格子的时光书》《无尽夏》等小说、散文集二十余部。曾荣获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奖、中国报人散文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首届东吴文学奖、德国慕尼黑“白乌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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