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一个蜜梨的乡愁

2025-02-19 中国作家网 伍佰下 TAG标签: 钟山 一个蜜梨的乡愁

满树梨花,满坡梨树,白色精灵在起舞,然后大地与天空因为染上了这种纯净的欢快,都变得生动起来。

姜世贵每每看到城里人在钟山乡的梨地大呼小叫,却并不仔细赏花,用在鼓捣手机或摆姿势一拍再拍上的时间远远超过琢磨梨花梨树本身,就轻咧嘴角,窃笑着走开。

你们见过梨花一夜之间掉落的样子吗?

你们看到过天蛾和飞鸟垂涎蜜梨小果的馋相吗?

你们经历过一季超台风扫落一半未成之果,那种锥心的疼痛吗?

你们又可能体会,夏秋接头时,凌晨摘到第一颗梨子,拿掉套袋的刹那,梨香那种闻了上头更上心,自己仿若醉了的滋味吗?

然而,他旋即打住对城里人的疑问。现在的很多钟山乡孩子,又一定知道这些吗?他们离梨树那么近,又越来越远。

■ 故土家园所在,有梨就好

典籍《山海经》里最早说到梨,说有泰室之山,其上有木,叶子像梨子。可见先秦之前,梨树非但为人类所熟悉,且已经以它作为坐标,比对其他树种。

周朝《礼记》说梨是列于秋天常见的家用水果。那时,梨树早已分布广泛,且是最早从野生到引种,经人工培养种植的水果。

这以后无数文史哲名作里,梨从食用、药用到文化意涵,占据C位的不少,足证它宽宏的生存门槛,即便遭遇华夏经纬、土壤、气候条件和种植方式不同,依然“百种百收”“百种百样”“百样百解”。

很多人的家乡记忆里,梨是一个标志性的情结或符号。

东汉末年“孔融让梨”,塑造了关于大果小果对应美德的古典IP,也是未曾走出原乡的孔氏兄弟一抹青涩质朴底色的象征物。

元末明初李穑用“瓦甑蒸梨出,书堂尽意尝。微酸生齿舌,馀热入肝肠。食气俄消歇,眠魔便走藏。燕京欲深夜,曾记叫门墙”,把吃蒸熟梨子的感受快意写来。尤其最后一句,回忆曾在京城漂泊咳嗽发作,半夜找秋梨而不得。显见人在他乡,诸事难备,为一颗梨子,或也会彻夜咳出辛酸。饮食方子背后,已是浓浓梨情、淡淡乡愁。

元末明初隐士蓝仁,不屑于为元入仕,一生读书却不科考,晚年隐居武夷山。《送梨与云松》中,他写“百果称宗品最奇,餐冰咽雪食如饴。十年雨露栽培力,八月秋风采摘时。登俎应知全味在,倾筐还动故人思。张公大谷犹多树,芜没中园久不治”,记下自己甘于艰苦山居,却用十年种梨,保留着本性的康健与慷慨。待梨子成熟,装筐送老友,刹那间,他又感慨家乡不在武夷山,家乡也多梨树,只是因为自己志向幽远而离开——“我这山的梨树成熟了,可家园一定是荒芜的啊”,家园之思汩汩涌出。

在七旬老汉姜世贵心头,最好的梨,也就是蜜梨,是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桐庐县钟山乡大市村的梨子。

坐在客厅里,他吸一支烟,递一支烟。云雾缭绕中,他显然更打得开话匣子。

桐庐自古就产梨,这话是对的。到了姜世贵,已经种了多少代,他讲不清楚。当中或有过多少年的断裂,也数不过来。

但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在1999年加入钟山乡的承包种梨,落字合同,就因为他相信县里乡里的工作人员挨家挨户地上门,不是搞运动,不是画饼,而是希望山乡百姓走出当时纯靠一亩稻谷才能卖100多块钱维持营生的捉襟见肘的生活方式。

种梨,是因为梨能改变生活。钟山乡人要接续过上“有梨的日子”,有更好收入、有更多希望的日子。

20世纪80年代中期便开始栽培蜜梨的钟山乡,2004年成立股份制的钟山蜜梨专业合作社,走了机械化生产的路,又先后建立6000多平方米蜜梨收购包装场所、500立方米保鲜冷库,捣鼓上果品分级流水线、产品质量检测室这些新玩意儿。全乡蜜梨种植面积,现在达到1万多亩,种梨农户360多户,年总产值1.4亿元。瓜果不仅甜了舌尖,更鼓起了村民的荷包。

“这是当年我承包22亩地、种下50棵梨树时,怎么都想不到的。”从20多年前的那个无悔落字开始,自家梨树所在坡地,成了姜世贵两点一线奔波的另一个家园。

■ 繁花盛放或落寞,都为结果

走到钟山乡,天地开合又收拢,在这里弯折出绿色和湿润的臂膀,竟使姜世贵脚下这片土地格外肥美。

《桐庐县志》里也有记载:“以桐庐白梨最为上品,具有皮薄、细腻无渣的特点,闻名于沪、杭、绍等地。”

即便地利如此,种梨在钟山,依然是需要吃苦耐劳、考验沉潜心境的一种营生。

姜世贵嘴里,一颗梨子的诞生记,全是短句。

“秋天获梨后,不待完全入冬,梨树修剪、防病,作第一波施肥。”

“惊蛰后,3月中,梨树开花,少量需要授粉。这时要打‘油水’,杀一杀花蕾蛆。”

“4月到,花谢好,结小果,打杀青虫不可少。”

“梨花多蕊,‘九蕊留一蕊’。疏果要挑中等个,只留半个手指长的。”

“5月中,初生小果套袋。套袋能控阳光水分,梨果长势更健康。”

“夏天到,小果长,袋胀破。二波套袋不嫌烦,梨形美观又护果。”

“上面长梨,下面除草。会叫的鸟儿防吃梨,天蛾飞虫一起杀。”

……

听着梨子的成长史,我脱口而出:好像种梨是一季一个动作,看样子也不用天天上梨园看着嘛。

姜世贵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补了句:还是天天要跑去的。

从家里走到自家梨园,要翻一座小坡,以七旬人现在的步速,应该要将近半个小时。在他描述里,却是“很近”。

之后我才顿悟自己无知。

一颗梨子长成的全年“单循环”之外,还有更多事先事后的铺垫与准备,全都关乎更大、更根本的农作基础与农科工艺——

种梨的土壤层需要打理了,就得先通过种西瓜、黄豆、番薯等把土养肥,从土质改善到下一波能有梨的好收成,主打一个“等”字。没有三年,种不成梨。要改善提升梨的品种了,就需要取种、催芽、移栽、灌溉……很多类似看不见的“幕后”活儿,一天天在大地上、大棚里、贮藏室间进行着。

每年3月的大市村,田垄间、山坡上,一株株修剪有致的梨树上,雪白的梨花像俏女子的满头银饰,一朵朵,一簇簇,敷了一层雪似的,风过时作着生命的颤动。看了,诗人有诗人的激灵,打卡客有打卡客的雀跃,大妈有大妈的喜感。

此时,种梨人姜世贵满脑子的“审美”,则是“好看归好看,万花中并不是最大最漂亮的一蕊,才能存在下去”。往往九蕊(死)一生,还不唯大、不唯长,那不响的“中间力量”,最后才被留下来育果。

这个城里人看热闹的花季,不出半个月,就要零落,指向的最终是繁花落尽后,最有质量的一种结果。其余的,都将堕入泥土。

■ 日落而作的收获,总是团聚

收获季,每每在不经意间,北方称作入秋、南方却揩着热汗的日子到来。

当可重到250克以上的单果成熟,儿女们回来了。

大女儿女婿在钟山乡教书,还有一双儿女则在桐庐县上工作居住,这个时候他们带着一个外孙、两个外孙女,全都往娘家赶。

也许是天意,钟山梨的采摘季总在7月,与在学孙辈们的暑假重合。

甜蜜的果子挂在树上,眼看着将落地。姜世贵的心里,也是甜度甚高。

梨熟不等人。一亩梨园产量三四千斤,20多亩地,总得有七八万斤收成,而熟果最多可在树上待半个月,非乘鲜摘不可。姜世贵每年总会雇五六个临时工来摘梨、运梨。人手总是不够的,父子兵、爷孙兵就常常一起上场。

摘梨最好的时辰,竟然是在凌晨。那时候,城里一片静谧,山乡却有最忙碌的身影醒着。

尤其是凌晨四五点钟,适合的凉爽度里,微微带露的梨果在枝头醒着,这个时候采摘下来,从水分到甜度、可保鲜度,都是最好的。

想象不出,树与梨的分离,竟然是这样一种悄然——“不用刀子剪子,不用费九牛二虎之力,站到适合高度,一抬头,一托梨果,它就下来了”。久久相处,一朝分离,树梨无声。这场景绵软而不刚烈,滋养了梨的树空落了,吸吮足树的精华的梨饱胀却轻盈地离开,它们不纠缠,不撕扯,不硬生生,也不羞答答,一个落到了实在处,一个重新抖擞茎叶,酝酿下一季的创造。

在出品车间里,姜世贵和老妻,与儿孙们一起分拣果实,分类装盒,时不时开聊几句。或是手把手传授心得,好果次好果分辨有门道。念了初中的孙辈们领悟得很快,眼尖手快,使得上劲。这无眠的一夜夜,所有人的心意只有一个,就是越快把刚下树的梨包装好送出去,就越不辜负这一年好势头,不白费这一季风雨兼程。

“餐冰咽雪食如饴,八月秋风采摘时。”种梨人当然是第一个尝鲜的,姜世贵看到儿孙们一口咬下冰雪清甜的梨,累得有点酸软的脚骨也就又有了气力。蜜梨风餐露宿,把钟山乡的天地精华吸聚一身,秋来祛燥润肺,就是大地对钟山子民们最好的恩赐。

除了孩子们的领情,令姜世贵心满意足的,还有这获得季节里上天安排的重聚,一起日入而作、日出而息,却并无怨言,常带喜色。

两位不在教育岗位的儿女,是请了假回来的,这在钟山乡是惯例。我闻之,深感它不失为一种美好的惯例——儿女们回家了,为了陪伴他们长大的梨,为了梨树下背着手沉默走了一辈子的父亲,还有用修剪的梨树枝做出最香灶头饭、灶头菜的母亲。

■ 一个蜜梨的突围,尽是心思

如果年复一年,只有野蛮生长、自我复制的梨,如果没有聚合起来的力量,不能把满足温饱的营生,升格成追求富裕与发展的产业和事业,像姜世贵一样守望大山与梨园的农户,又有几个能坚持到现在,进而盘算未来?

钟山蜜梨实在是让人牵挂的好东西。然而,好东西,不简单。那些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故事里,好物非但“坚牢”,更有“换脸变身”的创造。

几十年里,这里有从桐庐县到钟山乡几代人的努力和蜕变,让早有口碑的钟山梨,不断通过品种研发、地理标志认证、无公害农产品基地打造,孕育出像翠冠82、新世纪、黄花梨、清香这样的新品。

偶尔刷手机视频,看到一条《万里挑一的“梨”是如何长成》。

潜心研究钟山蜜梨,从青春到白头的浙江农科院研究员施泽彬,早已成了姜世贵们的福星和老朋友。他指着一颗挂果说,“这个品种叫翠玉,成熟早而且很丰产。那个浙梨六号,果形非常大,可以种到一公斤一个。那边浙梨四号,刚刚在生产上应用到。”

“也就是像我这样种五千棵到一万棵树,有可能会有一个新品种。我们这里是2200多棵树,今年春天种的,希望能够有一个新品种吧。哪怕有一个,说明我们还是很幸运的。”他面露喜色,纯真如孩子。

“用一万棵树的努力,换取一个新品种的诞生。”他把这样的幸运交到梨农手上,成就了另一种幸运——“钟山蜜梨”之所以养在深山名在外,代表“桐庐味道”的绝美好味是它出圈的根本。

帮助“蜜梨”走出去的,还有更多诗外功夫、水到渠成。

就像,而今每到暮春,钟山乡山头的梨树枝头才刚结出一个个青色小果子,家乡快递企业韵达便会赶来预约七月才会熟透的蜜梨。说是要买几十万斤给“韵达人”尝尝鲜,其实,韵达很早就有他们的“盘算”。外面的市场很精彩,这里的蜜梨要出去。买买尝尝,口碑全网传开,销就是最终的大目标。帮扶“钟山蜜梨”打响全国,是家乡乡亲与自家企业的双赢。

曾经,林深山险,出乡路况糟糕,“钟山蜜梨”就算再出挑,也难免因不能及时运出、销售周期过长,错失了让更多人知道和尝到的机会。

拓路和打通渠道,才是对“养在深山人不识”最实在的突围。而今,桐庐与钟山变得道宽且长。而钟山作为“快递人之乡”,走出中通、申通、圆通和韵达这“三通一达”的掌门人。“三通一达”纷纷反哺家乡,拿出敢为天下先的劲头,用“快递+蜜梨”模式,助力将钟山蜜梨经由通达五湖四海的快递网络销售至全国各地。

不经意问了一句姜世贵,“三通一达”到不到得了你们村?

回答肯定。家乡快递企业,不仅关心“梨”事,也为家乡人日常对外界的货联需求“打通最后一公里”。

“突围”的不仅是蜜梨,还有梨价。姜世贵那20多亩梨园,合作社的集中收购价近年一直稳中有涨。刚刚过去的采摘季,收购价达到4.8元一斤。看到我暗算他的年收成,老人突然笑得有点腼腆。

指指我和他所在的三层宽敞楼房,其装修在桐庐绝对是“四星标准”,我又多问一句:是用梨的收成造起来的吧?

他点点头,伸一根手指说,用了一百多万。

■ 一些热切的目光,满是乡愁

走到大世村口,那曾经也算气派的蜜梨收购加工场所,正在拆掉重建,巨大的钢筋柱子精准落地组装。

趁着冬季歇产,鸟枪换炮。明年七月,这里将呈现更加繁忙有序的蜜梨产业阵形。

姜世贵们会将“钟山蜜梨”车载斗运,把他们已经继续了几十年的“甜蜜事业”,继续经营下去。

更有盼头的是,与蜜梨的生长繁息息息相关的乡村,也变得日渐清爽漂亮起来。

不仅是梨树梨花梨果、小楼农舍炊烟。一个蜜梨主题村、一个区域公共品牌、一个蜜梨共富工坊、一个蜜梨主题公园、一个蜜梨博览园、一批蜜梨文创产品等农文旅业态,也将伫立并融合在村庄和周边。

我在村头村尾听到种种可能、多个设想。

这是一个梨子引申出的续篇,并不会随着梨花开、梨果落而完结。腰包鼓起来的钟山乡人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持续延长蜜梨产业链,如何将产业发展融入数字乡村、智慧农业、智慧旅游建设,让这只梨香传久远、绵延不断。

很多新词、热词,姜世贵并不一定能听懂,但他已经凭着朴素的理解力,在那装修一新的小楼的酒窖里,酿出了请外来酒曲师傅点化的钟山蜜梨酒来。

100斤蜜梨才出20斤酒,成本是贵了点,但是,除了自喝以外,也可以卖到少则百元、多则两百元一斤的价格,盘活了没销掉的蜜梨存量。这无疑是赶了一场“延伸产品”的时髦。

欲告别姜家,看老人步幅不小地送我至门外。

“老人家会一直把蜜梨种下去吗?”

“老了种不动了,就不会。”

会不会传之儿女,甚至孙辈?

他有点发愣,眼里莹润闪烁。他们都进城了……大概,不大会回来种梨。

我握握老人的手,明白了。

车上,仍然闪回老人透过厅里大窗,长时间眺望梨园所在山坡的情形。

产业的壮大,要匠心要翻新,也要恒心。根基已经在20多个春秋的时光里扎下,而如今,也正在迫切等待着年轻力量的入局。

关于钟山蜜梨还有一场突围,尚难预期。

在一些热切的目光里,却已满是乡愁。

声明:钟山一个蜜梨的乡愁 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通知我们,我们会及时删除。
上一篇:凝视一只乌鸫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