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2025-02-17 中国作家网 梦蝶书生 TAG标签: 旧时光

几十年了,它还在这里活着。弟弟指着檐下的灯笼草,小声告诉我。或许它会一直生长下去。

我在屋檐下的青石阶坐下,轻轻抚摸着灯笼草,深秋,红红的果实,仿佛蓬头稚子打着串串灯笼,牵引我回旧时光

1、后院里的瓦缸

送走了父亲,老屋彻底空旷下来。屋子里的每扇门,门内的每件器物,甚至呼吸的每一缕空气,都带着沉重与悲凉。不久前还略显生气的后院,那时已覆满落叶,仿佛在一夜间荒芜。

我和弟弟给老屋里的物品做着归置整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收拾老屋了。之后我们将各奔西东,再回老屋的机会很渺茫。母亲早些年先于父亲离世,如今父亲也撒手西去,于我们来说,这个苦苦残存的家便如水中泥塑,最终涣散瓦解。

屋里散乱物件全部打包封存,桌椅板凳和农具送一些与邻居,几只还在下蛋的鸡、一只老猫还有后园菜地也一并送与邻舍。

最后我们带着眷恋的心情沿屋子、院子走一遭,也算再看一眼我们曾生活、长大的地方。

我独自走到老屋西北角,堆满废弃杂物的小栅栏旁,一只半人多高腰身粗的瓦缸,褐色缸身上覆着厚厚尘埃,似垂暮老人安卧在松叶和旧蓑衣堆里,低低的风掠过缸口的空洞,若笙若萧,如埙如篪,低沉幽咽,似在向我诉说久远的往事。

我轻轻抚摸这个老伙伴,心头无限感伤。我想不起它的来处,只知道,它本是一只水缸,父亲觉得它做水缸嫌小,而母亲正为一家人餐桌上的菜发愁,她想用更大的瓦罐做咸菜,这只瓦缸便成了母亲的咸菜缸。

成为咸菜缸的瓦缸比起别家咸菜罐,委实大得有些夸张,但对于只有屋后一小块菜地的我家来说,咸菜让空乏的餐桌平添了些许颜色,青黄不接的日子,咸菜是我们舌尖上难得的美味。咸菜缸便承担了这老屋檐下一家人餐桌上的重任。

村里人进到我家后屋,望见搁在后园墙角那块巨石上的大缸,颇吃惊:“你们家这么大的咸菜缸哇!”

母亲很无奈:“菜园里的菜哪里够吃,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一缸咸菜度日呢!”

事实如此,一缸咸菜得熬过一整个冬天,一直吃到第二年开春,等到春菜出来,等到夏蔬疯长,才算真正渡过荒芜。

腌咸菜是没有讲究的。后园里有什么就腌什么。待到秋天,园里剩了萝卜腌萝卜,剩了白菜腌白菜,剩了豆角腌豆角,没有选择也无从选择。

初秋的那一场雨后,远野萧条,山川寂寥,夏日蓬勃繁茂的后园仿佛一夜间形容憔悴,辣椒、茄子、豆角形神颓靡,就连前一天还在篱笆上疯长的丝瓜蔓儿,似被一阵秋风喝阻,就此停顿原地,不敢再进分毫。

秋天后园的最后一茬菜,我们叫作“下阳菜”,好比正在落山的太阳,其势倾颓,走向末路之意。下阳菜后,后园即将打烊,做咸菜刻不容缓。

最后一茬辣椒茄子豆角南瓜等等,不论大小,青的红的,一古脑捋下来,也颇可观,一家人提蓝背篓,满载而归。剩了荒芜的后园,在身后孤零零仰望深空。

铺开簸箕,母亲从容坐在矮凳上,开始将面前堆成小山样的菜切出来准备腌制。

秋阳疏淡,静静洒在后院,小风吹起,空气中弥散着辣椒呛人的辛辣味,茄子、豆角的青涩气,南瓜醇甜的味道随之飘过来……。许多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它们充盈了小小院落,最后这些颜色迥异形状不一味道杂陈的菜被一古脑装满这口瓦缸,空洞的瓦缸也便在这一天,变得丰盈富足,充满着人间烟火味。

若干年后,我读《老子》: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糅合黏土做成器具,正因为中间是空的,所以才有器具的作用。空洞的瓦缸,装满了我们赖以度日的咸菜,“其器之用”于我心有戚戚焉!

我应该对这口瓦缸充满感激。当我们在寒霜凛冽的早晨或黄昏,餐桌上只有一碗腌辣椒,当我们在大雪封冻围坐在火塘边的时候,粗瓷碗里有一勺盐渍豆角,即便别无蔬食,于清贫屋檐下的我们,竟也是别样幸福的味道。

母亲还尝试用这口缸变换花样。如果那一年风调雨顺,田地收成好,杂粮——比如豌豆、黄豆——也获得丰收,那就意味着这一年我们有可能吃到可口的豆酱了。

有一年,旱坡地里的小豌豆丰收,母亲做了整整一大缸豌豆酱,邻居们到我家串门,看着后院大石上那只装满豆酱的大瓦缸啧啧惊叹:“这么多,得吃到几时呀!”

如果没有豆可作酱,那么磨面下来的麦麸也不能浪费。人家的麦酱是麦子发酵的,独我家麦酱是麦麸做成,一大瓦缸麦麸酱,有时会抬到屋脊上晒,半月下来,乌黑的麦麸酱竟有了浓郁的酱香味,比起真正麦子酿制的酱,麦麸酱苦且酸涩,然桌上除却这一碗麦麸酱外别无选择。但这一缸乌黑如墨的酱,却足够度过初春的青黄不接。

麦麸的苦涩一直深刻记忆里,以致多年后,当有人拿着一瓶麦酱炫耀说是某地特产时,舌尖上仍止不住涌起阵阵酸涩。

《春秋》言:食不二味,居不重席。这是古人摒弃物欲理想至上的精神追求,然于我家言,却是无从选择的选择。

直到多年后,我还能持守简单的生活习惯,一碟小酱,就能吃一顿饭,在旁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下,我心无比坦然。因为我明白,因为每个人成长境遇的不同,决定了我们对事物最终认知的云泥之别。我身体里承载着村庄泥土的重量,而他们的骨子里却充斥着世俗的浮华。可堪比?怎能比?

尝读《论语》: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岂止回?回之遇,予亦同。一年中的多半时光,我家那张桌面皲裂的方桌上,仅有一碗酱或腌菜,腌菜换作酱,酱换作腌菜,姑且算是变换花样调剂口味。但这一碗酱或腌菜,却来之不易,丰年可得余饱,倘遇灾年,有一碗酱或腌菜,那即是奢望。

有一年天大旱,村河干得只剩星星点点的水洼子,似一条萎靡不振的省略号默默向着远方。

母亲无菜可腌,我们全家去野外寻找野菜,但野菜也不多,只有土苋菜,这是野苋菜的一种,我们这里有两种野苋菜,一种较接近苋菜,形状和味道与种植的苋菜相差无几,另一种外形似,但颜色灰褐。

我们采了许多土苋菜,等那一盘炒土苋菜端上桌,夹一筷入口,钻心的苦直冲脑门,苦涩刺痛舌头的神经,从舌根一直延伸到心脏,令人头晕眼花。

看着表情依旧平淡大口吃着土苋菜的父亲和母亲,咬咬牙,忍住舌尖上的恶苦,和着玉米碴子粥艰难地吞咽。

吃饱土苋菜的父亲,坐在那张只有三条腿的矮凳上,手里捧着那本线装书,嘴里悠悠读着:吾食于少施氏而饱,少施氏食我以礼。吾祭,作而辞曰:“疏食不足祭也。”吾飧,作而辞曰:“疏食也,不敢以伤吾子。”

我无从知晓少施氏待夫子的饭菜,想来也不过粗茶淡饭,夫子坦然。吃着苦涩土苋菜的我们同样坦然。

隔壁大妈告诉我们,土苋菜焯水后苦味会小些。为减轻土苋菜的苦味,母亲想到将土苋菜做成腌菜,通过去掉菜多余的水分减轻苦涩。大瓦缸里满满当当的土苋菜。从此餐桌上就只那一碗乌漆抹黑又苦又涩的咸菜。

大旱之年偏逢大寒,那年冬天,先是严霜,后是暴雪,酷寒天里,地里所有蔬菜冻死殆尽,后园一片荒芜,偶尔看得见墙缝里钻出的一星绿草。幸好有夏秋攒下来的那一缸腌土苋菜,因为苦涩,我们吃得少,不成想竟成这个冬天的救命菜。我想明白一个道理,人本身的地位与个人价值没有太大关系,身份转变取决于环境变迁。正如不名一文的土苋菜,在这个冬天,也有出头之日,成为我家餐桌上的宠儿。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远时?信夫!

很多年后,我回村庄,一个人沿田边散步,在芜杂的草缝里,那棵模样普通灰褐色植物映入眼帘,它耷拉着灰褐色的茎叶,显得落寞孤独。我无比感慨,它曾充盈过我们的口腹,救过我们的命,我对它充满敬意。

菜园小,地贫瘠,多数时候仅可敷度平常。若赶上季节,瓜果蔬菜又赶趟儿疯长,吃不赢了,这个时候,得赶紧将多余的瓜果贮存起来,以备淡季之需。山里贮存的唯一方法就是腌菜。

许多时候,大瓦缸里色彩斑斓,五味杂陈。一层豆角,一层茄子,或是一把刀豆,一蓝子辣椒,总之后园有的缸里可能都有,每样都不多,就混搭在一起凑成满满一缸。就像那出家人的袈裟,用百家衣拼成。那化缘的方丈在修行,我家的瓦缸似乎也在人间历劫修行。

瓦缸里,无论是辣椒茄子还是豆角,无论是南瓜刀豆还是雪里红,无论当初际遇如果迥异,如今大家同在一缸之中,地位相同。就同《老子》里说的: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餐桌上由于今天腌豆角,明天腌辣椒,后天腌刀豆,名目不同,一样的酸辣可口,不同的菜却也赛比花样翻新。

那年,后园野辣菜丰收,我们砍到小树林样的野辣菜,一家老小肩挑背扛。母亲将辣菜洗净晾过,坐在后院的大盆边开始剁辣菜,随着母亲手里菜刀落下的节奏,细碎的野辣菜似绿色的雪从盆里堆叠起来,渐渐淹没了母亲的脚腂,我看见那阵青绿的风里,绿雪朵朵飘落,空气中弥散着青涩的味道。那天,我想象着那阵绿色的雪越下越大,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雪野里,身后除了风,什么也没有。

母亲知道我特别爱瓦缸里的酸辣椒,每年都特意将瓦缸里的辣椒留下,等我回家。有一年,缸里的辣椒竟坏掉,待我回家时,看见缸边神情落寞的母亲,母亲说:“一直舍不得,等你回来吃的,结果坏掉了。”我赶紧安慰母亲,明年的时候多腌些。

次年秋天的时候,母亲却走了。料理完母亲丧事,走的时候,妹妹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告诉我,里面是母亲为我准备的酸辣椒,接过袋子的瞬间,泪水奔涌而下。

母亲走了,父亲走了,家中更无人,那口瓦缸其实在母亲走后就闲置在了院角。再后来父亲将瓦缸挪到院子旁的杂屋内。从此我们再未见过它的踪迹,也无人想起过它的存在。

我又一次轻轻抚摸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伙伴,努力靠近缸口,鼻息里,仿佛辣椒、豆角、茄子、野辣菜、土苋菜、麦麸酱……,它们醇厚纯朴的味道从遥远的过去飘来。

风过,缸口隐隐呜鸣,似在向我这个曾经的主人诉说过去的时光。

2、挑水的人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家一直借邻家水桶挑水,时间久了,总叨拢人家,甚觉尴尬,遂下定决心箍一担水桶。但箍桶就得请木匠,请木匠所费三餐管饭外带工钱,于我家却颇捉襟见肘。

一狠心,父亲决定亲自操刀做一副水桶。所幸木材不乏,向邻居老木匠借来工具,老木匠亲临指导,关键处便越俎代疱,一番劈削锯砍,打磨拼接,一堆粗拙木料在父亲手里竟脱胎换骨,带着新鲜木香的水桶初见雏形。

桐油调灰,打底勾缝,刮平风干,为牢实耐用,桶内外壁又用桐油涂刷了两遍。看着敦实厚重的木桶,父亲始才满意点头。这对鼓溜的水桶出现在厨房水缸旁,看起来比别家的桶都要大出一圈。别家的桶轻盈小巧,这对桶却显得粗重笨拙。

有了水桶得有挑水的扁担,挑水的扁担不同于普通扁担,须在扁担两头以绳拴两只钩,村庄呼曰“扁担钩子”,这是它的专用名,绝不能叫扁担!扁担是扁担,扁担钩子是扁担钩子。扁担钩子也不能望文生意想象成钩子,它是扁担和钩子的组合。

钩子铁质或木质,铁钩子无非寻两截废钢筋折弯为钩。木钩子就繁絮得多,做钩子的材料既要牢实又要美观。满山里寻!万里挑一花中选花,寻钩子的人得眼尖,穿山越壑,莽莽荒林里就寻得了那根心仪的钩子,不啻张爱玲笔下那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

我家扁担钩子就是山里独有的对节树做成。一副水桶,只有配齐扁担钩子,才算开启了它的真正使命。

鸡啼过后,整个村庄陷入黎明前的短暂黑暗,沉睡的人们开始醒来。

隔墙听得见父亲和母亲含混不清的对话,火柴梗嗤地划过火柴皮的锐声,呛人的烟草味从墙隙渗过来,在空气中弥漫,灯光将漆黑烧出一个孔洞。

门轴声嘶哑苍老,大门打开了。后厨门也打开,早起的鸡在后院争抢觅食。母亲点燃灶火,劈柴在灶膛里哔剥炸响,水在铁锅里滋滋冒气,瓦脊上青烟袅袅升起。远处的坡路上,沉重的水桶将父亲肩上的扁担弯成一张弓,人过处,沿路一溜水痕,近了,水桶担子在父亲肩头的“吱呀”声冲撞着耳膜。随着巨大的哗啦声,水倒进缸,转身又向村河,一次次往返,缸满了。

日复一日,挑水人穿梭坡路上,那溜水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直到所有人家的水缸装满。

晨起挑水的人,睡眼惺忪头似荒草,站在河埠头,深吸一口气,桶不离肩,右半身一偏,一只桶沉进水里,装满,手臂发力,迅疾提溜上来,跟着左半身一偏,另一只桶沉进水里,装满,手臂再发力,飞快提溜上来,略停顿,将扁担摆正,目光凝视前方,两臂平直张开,攥紧吊着水桶的扁担钩子,向着坡路迈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挑着水桶张开双臂,就仿佛木匠手里给木头打孔的原始手工钻子,那钻子的横木楞着,木匠不停按压横木,钻子便嗤溜溜左旋右转起来。我疑心那同样支楞着两臂握着扁担钩子的人,也会像老木匠手里的钻子般,走着走着,突然没来由左右嗤溜溜转起来,多么滑稽。其实想想,生活中的人被命运播弄着,岂非也似这木匠手中的钻子,充斥着无奈的滑稽与荒诞呢?

村里唱过两台花鼓戏,我想起戏台老爷头上的乌纱翅儿,老爷神气活现地走,那乌纱上的翅儿颤悠悠。很久以后终于明白,那些老爷们行事因何如此荒唐荒诞,大抵因为那颤悠的翅儿也像水桶的扁担钩子,老爷们的脑袋瓜进了太多水的缘故。

不同的是,老爷们头顶颤悠的乌纱翅儿充满得意忘形,而村民们肩上的水桶担子却是沉重无奈。

村人对那些半通不通又喜张扬卖弄者,嘲之为“整桶水不晃,半桶水格荡格荡”,这话与那句“七窍通了六窃”的歇后语异曲同工,于浅薄之人无疑是一记响亮耳光。

不曾想,这样一只小木桶,却成朝堂之上那些奴颜婢膝之徒吹捧太平盛世的吉祥物,他们谓之“江山一统(桶)”。可怜如我父母辈之苍苍蒸民,他们哪想得到,低矮茅檐之下,仄逼土墙之间,那两只粗笨木桶竟牵涉到君王们的社稷江山。不胜惶恐啊!

许多年后我看过那个木桶原理:一只木桶盛水的多少,并不取决于桶壁上最高的那片木板,而是取决于桶壁上最短的那片木板。每想起,我不由看看村路上驰过的那些有钱人和各路官员的座驾,再回头看看村巷低矮的土坯房,感慨不已。

邻居幺叔给我们讲他堂叔的新鲜笑话,堂叔昨来做客,遂以村酒坊苞谷酒待之,掌灯时分喝到转点,堂叔喝到烂醉,倒下便睡。半夜起床寻水喝,水缸里喝了一大瓢,又想尿尿,遍寻马桶不着,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幺叔天亮挑水,闻着味儿,提桶一看,傻眼!堂叔昨夜竟将水桶当马桶。

这笑话的第二天我们就见幺叔,一如寻常挑着满桶水颤悠悠进屋去。

一年大旱,村河断流,人们要到好几里地外的一处山泉挑水,山路崎岖烈阳似火,挑水人一路颠簸,那一个来回身上淌出的汗都有半桶水了,所幸水经过那么远距离都没洒出,算是没有辜负挑水人的辛苦。

无数次清晨,在禾场看坡路上往来穿梭的水桶,看着看着,竟发现原来就是苞谷地里的独脚稻草人,那些稻草人从单薄贫瘠的地头走到村巷,他们眼神空洞,神情落寞。多年后,我想起大热天挑水灌园,在禾场石磙旁歇下扁担钩子,默默抽烟的父亲,在他身后的石坎上,那里是贫瘠的菜园,在他前方地梗下,是干旱的苞谷地,那时的他也像极了一个稻草人。

年稍长,挑水的任务便顺理成章落在我肩上。那天,父亲表情严肃,将我叫到后院,郑重其事对我说,你也长大了,能帮家里出一份劳力,以后挑水的事就交给你了。

这大概算是一个非正式交接仪式吧。我默默来到厨房门角,伸手触摸已被父亲肩膀打磨得溜光的扁担钩子,又看看立在水缸边那两只鼓溜的桶,心里五味杂陈。

此后经年,每清晨,不论风霜雨雪,闻鸡起床,洗漱过后第一件事,便是挑水。远处坡路上,曾经父亲的身影换成我的身影,沉重的桶将我肩头的扁担钩子弯成一张弓。

跨过那道长长斜坡,一担一担,将厨房那只大缸装得满满当当。那条长长的坡路,留下我数不清的足迹。一个人和两只桶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相依为命,在时光中负重前行。

水桶和水缸它们是为彼此而存在的,没有水桶的水缸,或没有水缸的水桶,似鳏寡孤独者,寂寥落寞。仿佛这世上男女,缺了彼此,便不完整。

水缸俨然是男主人,而水桶依偎在缸旁,像极了一个小女人。它们此生的意义是相互倾诉和承受给予。许多时候,那缸边的两只桶仿佛两只聆听时光的耳朵。水倒进缸,然后就依在缸边,静听来自缸的回响。

很多年前,我随祖父进山烧窑,祖父要外出一段时间,遂将年幼的我托付给同乡。同乡是两夫妻,茅檐低小,厨间湫隘,水缸措置在门外檐下。

有天,同乡从山下买回一篓盐,放在水缸边,便看窑去了。一阵当地的年轻人,他们大呼小叫着闯上山来,恣意谩骂,扬言要赶走这些外地的窑匠,又大大咧咧闯进屋内翻箱倒柜,见无值钱物,失望出门。

突然,他们看见水缸边那一篓盐,带头的家伙随手抓起一把盐扔进水缸,看着盐块在水里融化,禁不住手舞足蹈,兴奋地向同伴招呼:“来,给他们水缸加点盐!”众人一窝蜂上前,你一把盐他一把盐。盐篓空了,缸水浑了,这帮人意犹未尽扬长而去。

我看着浑浊的水缸,欲哭无泪。干完活回来的同乡在问清事由后,呆呆看着浑浊的水缸沉默,他们甚至没有半句怨言。在他们脸上,我看到了深深无奈。我知道,为谋生而寄人篱下,他们只能选择逆来顺受。那只水缸在我心里,留下苦涩的记忆。

在村庄,水缸的存在是一个家庭存在的标志之一。水缸的地位等同锅灶,有锅灶水缸才有人间烟火气,烟火气旺才表明家道兴隆。兄弟妯娌甚至村人之间若反目至诉诸武力,怒火所向,便是砸了对方吃饭的家什,无外乎锅灶水缸了。

这些种种并不鲜见。湾子里兄弟间为分家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以一方持羊角锄将家里锅砸破灶挖塌缸掀翻收场。一家人无法生火,只靠在禾场用石头垒起简易灶度过危机。村人之间若生仇隙,就时常有谁跑进谁家砸了水缸的事发生,被砸了缸的人家,一定也跑进对方家里将水缸也砸了,大家都没水吃!

砸锅挖灶掀缸的代价无疑沉痛,都是村巷穷家小户,重新置办所费不赀,想想那锅灶水缸,细思量,心疼得慌!

每读史上那则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便生感慨。那孩子若掉在小村某个缸里,另谋他法施救却断不肯随意砸缸,只有豪横之家金银满箱,画栋雕梁亦弃如蔽履,况一瓦缸?想来那司马氏的底气正源于此,砸便砸了,草芥之事。不过,无论怎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砸缸也罢,另谋他法施救也罢,原心不原迹就对了。

村里的缸也五花八门。差别不止一点。比如,有的细长,有的更其阔大,有的上面烧制着动物浮雕,却笨拙刻板,一点也不生动。有一家的缸,腰身上还描了金线,指甲一抠便掉,为着好看,其实一点也不好看。

易家的那只大水缸据说从民国就有了,让人信服这说法的是那水缸上有一道斜斜的裂纹,被一排铜钉固定,铜钉修补的地方又用桐油灰加固。水缸修补得无比牢固,不见丝毫渗漏。多年后,易老太柱着她那根溜光圆滑拐杖,傲然说:“花了我十多个铜板,专门请镇上的铜匠师傅修补的呢!”

但这只缸似乎命途多舛。未已,感觉自己被欺负了的土生,闯进屋要和欺负自己的易家幺叔打一架,当土生又一次被揍得鼻青脸肿且被易家幺叔提溜着扔到禾场上,那一刻土生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从地上抱起一块大石头,像一只怒兽,吼叫着往屋里冲。

易家幺叔外,所有老弱病残将大门封锁,那土生竟悍不畏死突破防御,众人大惊失色看着土生狂奔进灶屋,一帮女人慌忙冲向灶台将吃饭锅碗瓢盆守护起来,土生砸锅不成,遂举起手中大石,朝向那只民国水缸。“砰嗵”声伴随着尖呼声,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只花了易老太十多个铜板修补好的水缸,破出一洞,瞬间汹涌满屋。

目瞪口呆的易家大媳妇看着水从门内滚出来,顿觉大势已去,嘴里哀叹,哦呵,这下好了,又吃不成饭了。

易老太这只民国水缸,据说后来又请村湾里尚健在的铜匠,重又补好,还照用着。

我家呢?初因厨房狭小湫隘,水缸就小,小的水缸贮水有限,一会水没了就得挑,一会又没了,总挑水很繁絮,父亲下决心换了一口大缸,这口缸竟又比村里人家的缸大一圈。为安放水缸,全屋上阵,大肚子缸堪堪擦着门边框进屋。

村北陈家,每有渔获,辄放水缸暂养,留待客。人多效之,所以一些人家,水缸是有几尾鱼的。

记得很多年前那个初春的夜晚,我们去陈家,受到热情款待。去年的腊肉,鸡窝里的鸡蛋,缸里的雪里红,最后,陈家夫妇合力将厨边的水缸挪到门外放倒,将缸里的鱼悉数倒出。

那天,主人家极尽丰盛,腊肉,鲜鱼,鸡蛋,五花八门的蔬菜,总之满满当当一桌。主人端起略显浑浊的苞谷酒,我们心里明白,这一桌酒菜,主人已倾其所有,父母不忍心下箸,主人便劝,客人就尝一点,主人再劝,客人又尝一点,主人苦苦相劝,客人仍只象征伸箸。主人生气:“是菜不合您口味吗?还是嫌弃我家寒门小户?”客人便只好装作大快朵颐的样子,主人于是笑逐颜开。

饭罢辞行,离开的时候,主人送我们穿过禾场下的小路,一直送到河对岸,回望身后那处灯火飘摇的小小院落,在山里的深夜,那么静,那么静!

一晃多少年过去,主人早已不在,那座四合院也已不在,那只兼做养鱼的缸大概也早已不在了吧。

离开村庄的那个清晨,天还蒙蒙亮,我象往常一样,一个人早早起来,将缸里的水挑满。看着水从缸沿溢出来,最后我将那一对红漆木桶小心放到缸角,又郑重将扁担钩子在门角竖直摆正,最后又看一眼水缸,一个人走出大门。

那一别,匆匆数十年。

我再回老屋时,那时家家户户厨间都有水池贮水,而水是村里的自来水。

我寻遍老屋里每个角落,那对红漆木桶不知去向,扁担钩子也没有了。至于水缸,或许已被时光的荒芜掩没。

有谁记得它们?还有那个挑水的人!

3、风车啊风车

空荡荡的天井屋,井壁上生满铁丝蕨、益母草和牛筋草,一只鸭在天井的烂泥里觅食,满月的小黑猪使劲拱着井底的泥巴,偷偷从后门溜进来的鸡,被紧随身后的一阵风吓得尖叫,扑楞翅膀跳上天井瓦脊,张惶失措从屋顶上逃走。

我们站在风车前,一个接一个,兴奋地握着风车把飞快地摇,气流挟裹着风车仓里的草屑和秕谷,像一股飓风,猛烈迅疾从风车口喷涌而出,卷起地上的尘土、麦草,半边天井屋狂风大作,四面墙缝里碎落的土渣簌簌掉落,天井里觅食的鸭和猪,在短暂惊吓之后又泰然自若,它们早已对风车的声音飞以为常,鸭在烂泥里觅食,猪依旧拱着井底的泥巴。

一群孩子在风车呼啸里兴奋不已。甚至惊动隔壁老太太,柱着杖从门缝外向内一探究竟。

那时候,村里孩子无物可耍,滚铁环打陀螺,或是玩石子跳房,铁环陀螺却不是人人都有,石子和跳房翻来覆去又腻,他们于是在风车上找到新的乐趣。这样的后果往往不堪,疯狂摇着风车,看着半边天井风卷屋檐,所有人在喧嚣里如痴似癫,风车的游戏进入高潮。突然耳畔一声暴喝:“摇摇摇,风车整坏了用什么车苞谷车豆子?用你们的嘴吹吗?”

邻居老叟髭须倒竖,似怒目金刚。适才还乌烟瘴气的一群孩子,瞬间鸟兽散。

我家初进山里,什么都缺,什么都借,一勺盐一羹油有时也要借,风车自然也只能借。

寻常收得一升芝麻、豆子,些许杂粮,家里竹筛便可应付。但旱坡里的苞谷、大田里的谷、麦收获后筛除杂质,就非得风车。

禾场里,静待邻家将那一铺苞谷或谷子车完,父母中途还上去搭把手,帮忙将谷筐抬上风车斗,将尘屑和秕谷扫拢。

邻家风车用罢,便是我家借用。将风车小心抬放到自家禾场,风车响起,禾场上开启扬谷子的接力赛。

用过风车,母亲小心将车里车外清扫干净还回去,又将自家蒸的发糕带一块给邻家老太太尝鲜,表达谢意。老太太勉为其难收了发糕,一定也要送一瓢腌辣椒还礼,两厢里推让着,最后老太太收了发糕,母亲也收了一瓢腌辣椒。走的时候,母亲一再说难为您了呢!老太太支应着,什么话呢?不就借个风车么?要用的时候只管来!

期年,我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风车。父亲做椅凳水桶不过就是看木匠们做活,尔后自已揣摩依葫芦画瓢,算是无师自通。连着做了几把椅凳的父亲,嘴里还吟着那句“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颇得意。但风车显然结构要繁复得多,饶是父亲这般自信却万万画不来。风车最终请木匠完成。

从此,这架风车便承担起打理粮食的重任。车谷子车麦子车苞米,凡所要清除杂质的,便委之风车。

有时在檐下,有时在禾场,野风悄悄来,禾场边的乌桕树梢喧腾着,风吹起地上铺粮食的塑料布,吹起母亲的草帽和衣襟,她立在那架风车前,一手扶着车斗上的谷筐,一手握紧风车摇把奋力摇着,风车吱扭扭响,混杂草屑泥砂的谷子从车斗倒进去,禾场里瞬间尘屑飞扬,干净的谷粒似金色的瀑布从风车底向着竹筐倾泻。

那些金灿的谷子一如时光深处金灿的日子,盛满大大小小的竹筐,充盈了庄稼人满怀期待的心境。从风车里流出来的每一粒谷子每一颗豆子,是他们身上流淌进泥土的每一滴汗水催生的果实,多么珍贵!

有了风车,确切说是有了属于自家的风车,风车便成了我们的专有玩具。俟大人出门,我们便围着风车,将檐下的草屑倒进车斗,铆足劲将风车摇得天昏地暗,后院里草屑横飞,鸡飞狗跳,隔壁老太从屋前过,胳膊肘里挎着蓝子,头偏向屋里大声说:“快些停下,大人回来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风车声戛然而止。我们四散开,摘菜的,看书的,装得有模似样。

父亲跨进院子,看见地上乱七八糟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草屑,暴怒:“谁干的?”

我们依次挨了栗凿,沿后院墙角跪成一排。母亲看不过,逐一警告,然后将我们释放。

然而等到下次,待父母出门,忘了惩罚的我们,又围着风车,摇得震天动地。连邻家后院抽水烟的老叟也惊动,跑出大门来看究竟。

伙伴们相约在谁家玩,谁家风车便成为主角。风车有时在天井屋,有时在廊檐下,我们在风车上遍地涂鸦,在风车旁躲猫猫。

邻居家的风车上是有一面铜锣的,我们将风车上那面铜锣拿下来敲得震天响,同时将风车摇得呼呼生风。惊得村巷一阵鸡飞狗跳狼奔豖突。

有天,我们听见湾子一户人家天井屋里嘤嘤的哭泣声,像女人,细听又像男人。我们乍着胆走进去,却发现那哭声竟从风车顶上传来,所有人撒腿往屋外逃。正遇着邻家老叟,老叟抽着水烟,嘴里说,谁在哭呢?

率先走进去,我们一阵人跟着。靠近风车,嘤嘤的哭泣抽抽噎噎,鼻息里酒气醺天。往风车顶一看,车斗里窝着一个人,竟是那家男人。

男人是赘婿,生性窝囊,却又嗜酒如命,常被女人一家群殴,每次被打到鼻青脸肿,便偷偷跑到小卖部打一斤酒,自称喝酒壮胆,且扬言杀了女人全家。喝到烂醉如泥,就又被揍得半死。不几日,人们却见这男人跟在女人身边,二人有说有笑万般恩爱去河里洗衣服。有好事者以男人醉酒被女家群殴之事相劝,以为一番好意,岂知女人浑不买帐,双方遂起争执,男人竟挺身而出,二人群起攻之,将好事者从河边驱逐。

我想起莫里哀笔下那位挨了丈夫打的妻子,邻居赶来相劝,妻子却因家丑外扬勃然大怒,夫妻二人竟群殴邻居。这情节竟和多年前我湾子里的旧事出奇雷同。

如此,这一家人仿佛演绎着一个怪圈:群殴,酒壮怂人胆,烂醉,再被群殴,又和好如初。每每如此。

这次醉酒的男人,竟被女人一家合力扔到风车斗里,男人烂醉如泥窝在车斗里动弹不得,便酒入愁肠伤心事,哭了。

一个炒现饭的故事,不过又让湾子里人笑一回。风车无端成为这笑料里的道具。

伙伴们不摇风车了,他们将纸折成一个小页轮,用竹针插在高粱秸杆上,迎风跑,风吹得页轮哗啦啦转。他们管这叫风车。我玩过一段时间纸风车,很快就失掉兴趣,这叫什么风车呢?远比不上我家屋檐下的风车,简至能吹尽尘间渣滓,卷尽半天残云。

时常,我看到那种纸做的风车,它们悠悠然穿着细线上,悬在公园的角落,风来时转起,风过去静默。我不明白它们何以叫风车?走过它们身边的我,会想起村庄,想起老屋檐下的那架风车。

若干年后,我读塞万提斯笔下那位唐.诘诃德大战风车的故事,才知道他所言风车和我村庄的风车原是大相径庭。他们的风车是以风力驱动装置,是风力转化为动力。我村的风车竟反其道而行之,以人力驱动装置,人力转化为风力。一正一反,但最终都达成各自目的。

后来去过许多地方,再未见过类似村庄这种风车。想来村庄的风车大概算得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吧。

割禾打场,谷子碾下来,得趁着好天气收拾干净好晾晒。家家户户禾场一片忙碌,风车的吱扭声从村头响到村尾。

记忆里的那个秋天,母亲在禾场上车谷子,草屑从风车口吹出来,又被风卷起,烈日下漫天的蜻蜓漂浮在漫天的粉尘草屑里。禾场上覆着一层草灰,母亲脸上汗水和着草灰,身上覆着草灰,看着竹篓里愈长愈高的谷子,脸上无比欣慰与满足。

偶尔,母亲会车一些豆子,那就让人很兴奋。车出豆子准备磨豆腐,能吃上一块豆腐多么难得!

为赶几个晴天,夏天的夜晚,风车还在禾场的谷堆旁忙碌。我们帮着撮谷子,抬筐子,母亲一手扶着车斗上的谷筐,一手摇着风车。为活跃气氛,母亲即兴哼起村庄里的童谣:月亮哥,跟我走,走到城里卖辣酒。或者:天上星,亮晶晶,皀角树上挂油灯,油灯破,破两个,猴娃挑水桥上过。

那时,繁星漫天,远野流萤。吱扭扭的风车响着,谷子从风车下沙沙流淌。我们丝毫不觉疲惫,抬谷子,扫场子,盖堆子,直到斜月西沉,地上起了薄薄的露水。

一年夏天,我放假从外地回老屋,听见母亲和父亲在后屋檐下商议,孩子回来了,没什么菜,就磨点豆腐吧。

风车吱扭扭响起,豆子车出来了,堂屋后窗根的石磨子又嚯嚯响起,之后灶火烧旺,厨房里热气蒸腾,烟火味混合煮卤水的蒸气从厨房一直弥散到禾场,挑水走在坡路上的人也闻到了,他们开心笑着,挑着水走过。那个夏天的黄昏至今想起,多么美好啊!

无数次,我做着同一个梦,回到村庄里的老屋,母亲站在屋檐下的风车旁,头戴草帽,手扶着风车上的竹筐,风车吱扭扭响,金黄饱满的豆子从风车漏斗里淌落下来,发着沙沙的嘈杂……

4、凉床,寂静的人

湾子夏天黄昏,最热闹莫过于邻家人吃饭的场景。

邻居家人多,屋里的八仙桌显然挤不下,凉床便派了餐桌的用途。丈多长的凉床摆在禾场核桃树下,那场景尤为壮观,偌大的凉床围得满满当当,中间摆着饭盆和菜盆,一围子的人碗筷叮当,唏溜声满禾场悠扬。

凉床介乎床和桌之间。能躺能坐,却又算不得床,因为实在少有人拿凉床当床睡。也能围床而食,比如邻家的临时大饭桌,却又算不得桌,无论从哪外角度看都不算。除此外,尚有别的用途,比如屋里的置物架,乱七八糟地堆着杂七杂八:玉米红薯菜蓝子毛巾衬衣褂子一只袜子等等一笼统。

但凉床也实在方便,想躺就躺,想坐就坐,想当饭桌就当饭桌,想乱七八糟放东西就乱七八糟放东西。

我家本无凉床,但看见别家的凉床,有事没事,脱了鞋坐在凉床上闲聊小憩,或干脆倚床鼾睡,多么惬意!

满身疲惫进门,坐在矮凳上,羸弱的四肢百骸无可处托,想起人家凉床可,未免羡慕。

父亲一熟人见我家简陋,竟连凉床也没有,便慷慨将自家早已束之高阁的一张躺椅相赠。

但一张椅不过仅供一人所需,父亲下定决心自己做一张凉床。

有了做水桶的经验,削刨砍锯于父亲来说又精进熟稔不少,从某种角度来说,水桶需要刨弯、对缝、勾缝然后箍实风干再刷油,工艺无疑更其精细复杂。凉床比之水桶远没有这些繁琐,不过就是个头大,但也更直观,这让父亲做起凉床来得心应手不少。

邻居老木匠偶尔过来串门,掂起一条腿,一眼平瞄过去,不禁颔首:棱角平直,榫孔准确。

两人坐在那一堆板木和刨花堆里,父亲抽土烟,老木匠抽水烟,呛人的烟叶子味道,混合着松木刨花的味道漂浮在空气中。门外斜阳过河,鸡在觅食,猫在打盹,老椿树叶子在风里低低翻卷,那么安静。

凉床做成的那天,母亲将凉床连同屋里屋外仔细收拾干净,一家人涌上凉床,人人脸上洋溢着快活,那只虎皮猫也跳上来,在人缝里挤来挤去。

父亲还坐在他那张竹躺椅上,脸上挂着笑,烟叶子腾起的青烟从他胡茬子间升起,他眯缝着眼一遍又一遍兴奋打量那张凉床。

从此凉床就摆放在堂屋,只不过有时在在堂屋左侧,有时在堂屋右侧,从左向右或是从右向左,笨拙的花样翻新刷新着凉床的存在感。

那个归来的人,在檐口撂下农具,摘下草帽,手上带着泥,身上沾着草屑,匆匆奔向后屋水缸抄起水瓢,舀起一飘水,一仰脖咕嘟咕嘟灌将下去,抬起手背,无比满足地一抹嘴,回到堂屋,径坐到凉床上,看大门外四无人声,野风铺地,落叶轻飞,多么惬意!躺下来,草帽枕入头下,渐入梦乡。

也不分季节,什么时候想躺了就躺一下,想坐了就坐一下,想就着凉床掐一把苋菜那就掐一把苋菜,什么也不做,就发呆也不错。

邻家那一大屋子人夏天傍晚还拥挤在那张凉床上喝稀饭,“唏溜”声满湾子回荡。

乘着暮色将起,我们洒扫禾场,凉床也搬到禾场,饭菜摆上去,围着凉床吃夜饭。我家人少,凉床就显得空旷,远没有邻居家那种热闹氛围。

饭毕,那时斜月西升,繁星曜天。万壑风起,暮色从流,穿过凉床、发梢、我们眯缝的眼睫毛,似烟波滉瀁。村庄沉浸在暮色里,深幽浩淼。

收拾罢,大家坐到凉床上,两家人幽暗里隔着禾场彼此搭话。

那边禾场说,前几天进山发现了满树的野李,这一树李不寻常,比一般的野李更其大且甜,用衣服包了一大兜,现埋在后屋米糠里,等变软了再吃。

这边禾场说,昨天在河沟里放牛,找棵大树要歇荫,一抬头,你猜看见什么?一树野桃呀!结得满满当当,每一个都熟开裂,又脆又甜,坐在树下吃得肚子圆,最后脱下衣服包了一大兜回来呢!

那边禾场又说,前两天我仔细观察河边的五谷草,五片叶子枯了二片,今年收成怕只剩得三成。

这边禾场就叹气,您老说的是,我看了老黄历,书上说去年子一人吃四张饼,今年一张饼四个人分,只怕是个灾年。

说起灾年,两边禾场里唉声叹气。

又说起湾子里谢家两子分家大动干戈,大的拿挖锄把灶挖了,小的索性将锅也给砸了,一家人只得在禾场支起几块石头生火。

说话的声音在漆黑的空气里似飘飞的落叶,最后被不知哪里的风吹走。这边有人开始在黑夜里抽烟,一点灼亮在漆黑里明灭翕张。那边禾场里于是也有人抽烟,水烟壶咕嘟着似沸腾的水。

风从漆黑里带来呛人的烟草味儿。远处村路的方向,一个匆匆走夜路的人咳嗽,嘴里的烟一闪一闪,像一只萤火虫飞过。

风大起来,远野响起喧嚣,黑夜里禾场陷入沉寂。从村河方向飘来几点流萤。一只地虎子蜻蜓贴地疾飞,翼翅撕裂漆黑的音暴在耳膜震颤。

远野空阔,斜月西沉。这边凉床上有人含混不清的梦呓,那边禾场竟有了低低的呼噜。

凉床本不是床,所以没有床的私密性。和椅凳一样,谁想坐就坐一会,想躺就躺一会。串门的人来了,也不待主人招呼,自顾坐到凉床上,东南西北扯一篇闲话,也不和主人打个招呼,就又下了凉床,施施然转过禾场那边去了。

一天村里陈老叟不知由哪来,走乏了顺道进我家歇片刻。老叟坐到凉床上,很得意从袖笼里摸出一个瓷碗掀开,一股刺鼻酸味直冲脑门,令人头晕目眩。老叟很宝贝地说,这是下面湾子兰花婶送的酸茄子呢!说话又宝贝似将碗放到凉床靠墙角,眯缝着眼斜倚在凉床上打着盹儿,片刻工夫竟身子一歪,躺在凉床上进入梦乡。

母亲见他睡得香,嘱我们小声说话。

突然,凉床上的老叟一咕噜翻身坐起,嘴里大叫着:“谁?是谁偷了我的酸茄子?”手到处摸索,边摸边嚷:“我的酸茄子呢我的酸茄子呢?”一伸手,触到墙角的瓷碗,嘴里迷迷瞪瞪嘀咕着:“哦,在这里!”复沉沉睡去。

我们奔到门外,禁不住放声大笑。

无数个夜晚,月光总是从门外斜照进来,将凉床靠门的那头以及一半的墙照得明晃晃,土墙上掺在泥土里的谷草裸露出来,月光照耀它们,它们似乎正回黄转青,在墙皮的裂缝里开始生长。

母亲坐在凉床上,默默抽着土烟,烟雾在月光里升腾起来,一缕一缕。她目光穿过大门,看着月光斑驳的远野,变得很沉默。那一刻她在想什么?遥远的老屋?过去的时光?还是这半生的颠沛流离?

那个叫华的女孩有时会过来陪母亲坐一会,她也一样,不说话,只是陪着母亲看远野斑驳的月光,秋虫在檐下的墙缝里叫起,萤火虫似暮色里盛开的一朵米花,我看见凉床上的母亲,哦,还有那个叫华的女孩,她们的影在月光里洇淡,悄悄隐入月光,就像沉入河流里的一小片浪花。

多年后,我回老屋,凉床早已消逝在堂屋,父亲将它挪到厨房搁置杂物了。我站在厨房灶台旁,悄悄打量凉床,上面堆砌着各种坛坛罐罐、锅碗瓢盆,凉床久已无人打理,上面覆满厚厚的烟尘油渍。

墙隅里的凉床,再不会看见月光,看见远野里的萤火虫,看见头顶漫天星辰,看见那曾坐在月光里沉默的人。

想象着,那个秋天的夜晚,禾场边的豆架上扁豆乘着黑夜悄悄开花,夜鸟在乌桕树梢发着梦呓,秋虫在檐下的墙缝唱起,月光从大门外斜照进来,两个女人坐在凉床上,目光穿过大门,看着暮色斑驳的远野,不说一句话。

突然啊,她们看见门外月光里走过的我,那一刻,她们的眸光似黑天盛开的小朵花,月光照耀着,那些花在他们眼眸里渐渐长大。

我时常会想起那些花,在我心里,不生不灭,始终在静静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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