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水沟
“院水沟,瓦墙头,春归的渠水夏归的柳;背书儿,过河桥,吟唱的歌谣巷夜的狗;初夜下,村边口,归耕的父母吆喝的牛……”
那一年,我们家的院子中央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渠沟汩汩流过,九曲回肠之后,小沟渠奔向了更远的远方。
我出生之前,爷爷奶奶早早地搬进了东沟渠边低矮的水井房巷屋里,在这里,日出日落交替着晨钟暮鼓,炊烟垄头砥砺着刀火农耕,岭南庭院,像是一幅藏隐在闺院深处的农耕画卷。
我们家沟渠的东面,住了一户独户的落魄人家。屋主人是个小青年,从小,便跟着偻腰的奶奶寡居着。
小时候曾听我的父亲说起过,老奶奶年轻的时候本是镇上的大户人家,年轻时,嫁给了同样是大户人家家里的公子爷。
“红日高楼,院墙恨锁清幽,问边沟渠,兰花归去,应是陌柳梢头。
画眉懒,岁月稠,醒来一梦春秋,都在画楼。春应无垠,踏梦归来,一涧渠水任东流。”
老奶奶嫁过来的那一年,她的夫君刚刚做上了大圩乡(解放后改为大圩镇)的乡长,那是民国时期的一段岁月了。
那时候我的奶奶也刚刚过了门,作为邻里间的妯娌,我们的两家子就隔着一条窄窄的院水沟。
每每的曦阳初起,奶奶来到沟渠边的青石板上浣洗衣服时,早早地院水沟的边上便挤满了前来洗衣的妇女们,早起的学子们,也早早地来到了老先生的私塾里。
老奶奶的家公民国早年曾是村子里的大户与大儒,因家境殷实,早年致力于修学,学成后,兼职做起了村中的教书先生来。
我们的家打小便住在了书院的旁边,当清晨的缕缕和风沐浴了岭南的书香学院时,在风清日朗下的课堂里,学子们琅琅的读书声便隔着院水沟朗朗地传了过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老先生长了一副温婉敦厚的模样,谦谦君子的气质里带着几分书生的儒雅,以致成了爷爷年轻时的敬仰,我的爷爷年轻的时候曾在桂系军阀李宗仁手下做了一名普通的士官。
爷爷的内心是宽仁宅厚的,以致于与老先生有着心灵上的契合,老先生的私塾所,便成了年轻时爷爷常到的去处。
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打过仗,归田后,又跟着邻近的乐堂村落陆陆续续地打了几年,以致于后来每每回想起那段倥偬的戎马岁月来时,爷爷常常心怀感慨。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老先生的家里装满了一屋子的书籍,以致于几十年之后,我的父亲每每跟我们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常常用“汗牛充栋”来感慨。我的父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曾跟我们说起过,他们家里的书籍,在文革充公的时候,堆满了整个的晒谷场,光泛黄的《康熙字典》,我的父亲就拿走了十三本。
我们两家之间的小路口是我们小时候邻里间的通衢,村间小路与邻里胡同在这里纵横地交错着,邻里间的鸡犬巷鸣,房瓦上空的炊烟袅袅,都在这里世世代代地演绎着。每每的清晨与过午,妇女们间的溪边浣洗,黄昏下的夕阳归耕,冬日午后的庭院杂谈,打从我们两家门前路过的人便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学堂上的老先生总是一副慢条斯理的和蔼模样,每每经过我们家的门前坐下来歇歇时,坐着的老先生总是要把身上沾着的灰尘抖得个干干净净,而后,净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一九四九年那年,全国解放了,广西也跟着取消了私塾,此后的老先生,便彻彻底底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
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
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
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那年,爷爷坐在我们家门口的这一头,老先生坐在不远处院水沟门口的那一头,他们隔着一面窄窄的渠水沟,整整聊了一个风清云淡的下午。
我的大姑姑曾是老先生名下不成器的女弟子,大姑姑的学时启蒙,就在老先生课下的第一首诗词里。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历经了种种的生活苦难与变更之后,老先生最终还是失去了自己最亲的儿子。
这似乎是隐晦中的传言,曾有风水先生说起过,这九曲回肠的院水沟,本是一条开口盘踞着的蟒。
老先生活到了很久,儿子却早早地归去,这一年,人们又传言起了那个关乎蟒的隐晦传说来。
“说是很久很久的以前,巍峨的千金山麓下来了一大一小的两条蟒龙,盘踞在了我们的村子中央。大龙潜心修炼,最终化为了真龙,盘踞在老村中央的老井里,至今仍护佑着一方百姓。小龙因为修性不定,动了邪念,化为了蟒,却也灌溉了远方的茫茫垌野。
这千百年来,蟒的脾气飘忽不定,安静下来的时候,便会护佑着这方故土地上的平安;暴躁起来的时候,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吞噬了人的性命……”
蟒盘踞着的这方土地,也成了村子里的通衢之地,这片土地上的生生气息,荫养了生活在这里辛勤劳作着的人们。
老先生去了之后,孙子已然长大,长大后的孙子娶回了同样是街上没落家族里的女儿,而当年嫁过来的老奶奶,也熬成了婆。
老奶奶曾是大户人家家里的女儿,由于不谙农事耕种,到了儿子结婚的年纪时,家道已是完全中落。
老奶奶家里的庭院很是宽大,来来往往的穿村小路便从这里蜿蜒而过,从前,这儿便是邻里妇女们日常歇息的聚集地。
常过来串门的是住在村子东面角边上的八娘,八娘是村子里的五保户,因为年轻时候落下来的病根子,八娘一直没能怀上属于自己的孩子。
没怀上自己孩子的八娘过继给了自己家里的堂侄子,平日里无事可做的八娘便成了这儿唠嗑的常客。
“三哥三哥 ,”
看到坐在自家的门石边上编织着竹鸡笼的爷爷,八娘隔着远远地院水沟对面喊着。
年轻时候的爷爷也没能怀上自己的孩子(我的大姑姑是爷爷抱养来的),于是,八娘便跟同是没能怀上自己孩子的爷爷起了共情。
爷爷是个豁达之人,只能对着八娘呵呵地笑着。
无趣时的八娘喜欢跟邻里们唠嗑着,八娘告诉过别人,她的父母都不在了,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就在很远的大山脚下。山脚下有一条浅浅的河流,河流的对面住着一个小小的村落,人们都叫它忘忧村。她的父母在忘忧村里种养了六十六只绵羊,七十七棵果树,八十八箱绸缎,九十九亩的土地……
她的父母在那边还生下了三个儿子,她的母亲就生活在一处大大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成片成片的绿色田园、一排排精致的小屋子、四季不灭的桂花园、清澈见底的青草池塘,岸边上还有成群成群的鸡鸭牛羊……
“我呀,就是想看看我那苦难的爹娘诶……”
八娘说着说着时便抽泣了起来,妇女们一个劲地上前规劝着八娘,说是她们在那边都过上了好的日子,不必太过牵挂,劝着劝着时八娘便放声地恸哭起来。
夜里三更时,躲在低矮老巷屋里的爷爷奶奶又听到了东边村头的夜空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瘆人哭泣声。
后来,爷爷奶奶便生下了我的父亲来,再后来,又陆陆续续地生下了我的叔叔和姑姑们。
夜里时,爷爷挑着灯火躺睡在了东厢房里,想起了这些年来经历过的历历往事,恍恍间想起了院水沟那边的那个慈祥老先生来。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再后来,父亲迎娶回了我的母亲。
在母亲还没生下我的大哥哥的前些年里,老奶奶的儿子也娶上了媳妇儿,还生下了一女二男来。
可是天不遂人愿,几年后的一个意外,老奶奶唯一的儿子,去了另一个世界里。
此后的老奶奶常常单独地过来找我奶奶聊天,聊着聊着,老奶奶絮絮叨叨地道起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来。
老奶奶告诉过我以前的奶奶,说是在很远很远地九华山上,有一口干枯了的老泉井,在七月三十日的这一天, 披上了袈衣的孝子们,透过井眼便能看到自己去世许久的父母和亲人们,还能透过那重幽幽的井眼,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后来,先是老奶奶的儿媳妇中途改了嫁,并带走了自己最亲的小孙子。再后来,老奶奶的孙女也嫁了人,偌大的庭院里,就独独地剩下了一老一少的两人在艰难的生活着。
老奶奶活了九十多岁,老奶奶过世后不久,她的大孙子便娶上了新媳妇。
老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也已过世些许年了,她们的那个年代,终将随着她们那一代人的离去而趋于烟消云散。
世间真的有望穿前世今生的阴阳眼么?
父亲坐在自家门石上望着不远处边上的院水沟时,幽幽地自言自语着。
后来,父亲在自家的院水沟边上筑起了高高的围墙(父亲在围墙旁留了个小门),高高地围墙把我们的两家远远地隔阂开来。
一堵高高的围墙,就这么地把我们两家子隔离了开来,像是分隔在了两个世界里。
老奶奶走后,她的大孙子娶上了媳妇,不几年,留下了三个孩子之后,老奶奶的大孙子也跟着老奶奶走了。
老奶奶的孙子走了之后,父亲把两家之间连通着的小院门封堵了起来,我们两家的邻里记忆,便封锁在了这扇小院门里。
每每回家来看望父母,隔着围墙,总能听见母女四人在围墙的那一头叽叽咕咕地聊天着,聊着聊着,恍恍间又让我想起了那个过往的邻里岁月来。
那个时候的我们,坐在风清云淡下的岭南庭院里,言笑晏晏之间,院水沟的那一头,大哥哥(老奶奶的孙子)就闲坐在不远处庭院中的风石榴树下,清风满怀。
我们玩耍在院水沟的这一头,看着母亲挑水、劈柴,喂猪、煮饭,恍恍间,灶台上的饭火熟了。
我们的母亲生前曾跟我们讲起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母亲告诉过我们,我们的第一世曾是众比丘尼,听经在佛陀的尊前,刹那回眸间,轻触了我那芸芸众生中一起听经的父亲母亲。二世时,在转世轮回途中遇见了我的父亲母亲,便一起来到了这烟火人间。第三世时,我们曾是个普渡修行者,修行途中接受了父亲母亲的莫大恩惠,便用尽这一世的修行去偿还……
母亲传言,我们曾跟着自己的生身父母约定了三世轮回,前世同修行,今生来相遇,来世互返哺。而我们把这一世的轮回,匀给了我们的邻里们,让我们在相遇中一起来到了这烟火人间,此生过后,不再相逢。
我们两家虽是仅隔了一条院水沟,但因为隔了一堵高墙的缘故,长年不在家里的我,似是与她们母女四人仅是会过一两面,竟是不曾熟悉。以前的那种隔着对门聊天的岁月已是渐行渐远。
回去,静坐在沟渠边上,望着石桥下的流水汩汩,渐渐忆起了往日的旧时光来。看着空荡荡的老屋回廊,老房故巷,恍若故人依稀在辨。想起了那年今日,我们散学归来,年轻的父母就守在烛火高照的节日厅堂。如今故园依依,岁月不居,恍恍间又想起了那个关于蟒的传说来。
“遥遥的千金山麓脚下,有一年下来了两条小龙,千年过去了,一条小龙化为了真龙,盘踞在了老村的老井窖里;另一条却化成了蟒,奔向了茫茫的垌野远方……”
我们的家,就居住在蟒盘踞着的院水沟边上。
想起了那一年的黄昏里,故乡长长的青石板路上,奶奶摇着蒲扇拖着长长的落日夕阳,我沐浴着沉沉的返照余晖,一老一少的,走在了归家的那条熟悉的小路上。
“一色苍茫岁月浮,旧时明月上高楼,窗敲夜色人归去,扶水院边小钓沟。
沟院水,汩千秋,苍凉烟火是离愁,春风不嫁南墙柳,兼得人间总白头。”
父亲母亲离开了我们之后,我们便极少地回到了故里,偶尔回去记挂一下父母的生前与执念,走在空荡荡的旧厢院门口,竟不知不觉间已一别了数年。一日,休憩在昏昏的老屋树荫底下,冬阳万里的午后墙院那边传来了依稀的絮絮呢语:
“这条院水沟啊,是从千金山麓上流下来的一道泉眼,流过了千家与万户,这千千万万的院户里,院水沟的那一头,以前住了一户人家……”
呢语在昏昏的午后絮絮地传来,在一片混沌的嘈杂声中我似是听见了母亲生前熟悉的依稀耳语,我一惊起,竟遁着声音的方向寻了过去,声音从高墙的那一边飘传了过来。
我踮起脚丫子,爬上墙头望了过去,院水沟边上不远处的大院子里,母女四人正惬意地躺坐在院子中央,晒着午后暖暖的冬阳,一种似曾相识的儿时记忆顿涌心头,我不由自主地轻轻地“诶”了一声,像是不经意间回应着那日午后母亲轻轻地召唤。
女人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有些许地诧异,午后的阳光暖暖地锁照在了岭南空旷旷的正午庭院里。
女人朝着我微微地笑了起来,我一时失措,瞬时间尬在了空气里,这时,一个小女生向着我这边走了过来,怯怯地问起了我来:
“你是晓明叔哩?”我点了点头,眼角边竟泛起了片片的泪花来。
“我听她们说起过你。”女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我瞬间怔住了,我们的两家之间,似是隔了一道厚厚的坎,横亘在沟渠的两边,方寸的邻里间,却分明地生活了两个世界里的人。
我停滞了下来,透过厚厚的围墙两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风清云淡下的岭南庭院里,坐了一大群一大群的人。我试着探过了脚去,不知不觉中,竟悠悠地来到了小女孩的跟前,很认真地跟着小女孩说道:“我认得你的太奶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