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

2025-02-17 中国作家网 王贺岭 TAG标签: 牧歌

1、

夕阳映红山野,下山的羊群轰轰烈烈,脚步细碎急促,叫声此起彼伏。让人想象,雨落山川,新苗破土,蕙风浩荡,春潮涌动。铺天盖地的声响重复着两个字:回家,回家。

大南荒,努鲁儿虎山脉腹地的一个村庄,村子不大,往南荒山野岭,望不见人家。王姓的村子,族谱记载,“上祖王严,自乾隆元年(1736年)从河北省永平府迁安县大王庄迁至辽西。”祖先山坳里落脚,后世子孙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沟壑把村子截断,一道土坝横贯东西,车来人往,坝顶上泛着青光。修路筑坝,铁锨镐头明晃晃,骡马车手推车你争我抢,男女老幼浩浩荡荡,壮观的场面,热烈在村中老人的眉宇间。沟塘溪流清澈,引水灌溉,岁月深处的河水催生了沟壑两岸的五谷之花。村中屋舍,最早的石灰捶顶,安然于瓦房和平板房中间,不见一丝慌乱。慌乱啥?土坯的经历,算不上一种资格,至少见识广远。“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平板房进入红砖时代,正面墙壁框着淡红色水刷石的早些,四面镶嵌着白瓷砖的最新,阳光下亮人眼。傍晚的炊烟缓缓飘升,炊烟里裹满柔情。炊烟不分新旧,它幽蓝的色彩,袅袅飘升的模样和神韵,苦涩里裹着香甜的味道,千秋不变,以至于跳出村子的人,依然逃不脱它柔软的缠绕。

村子有温情,也有疼痛。

有些人家烟火不起,人一走,草挤进院子。草品种杂,性子野,专往没人住的人家钻,见缝插针,落地生根,赖着死活不走,生机过了头,反生荒芜和凉意。空房子,冷院子,瞅一眼,心咯噔一下。再瞅一眼,人在幻觉里走动。

牧羊人的邻家半空不空,爷孙俩,夕阳里默默地守望。门外石台上,老人拄杖而坐,目光拉得长,长到穿透斜阳抵达天边。孩子像未经风雷的羔羊,静静地立在一旁,听晚风絮语,和石台说话。一条路伸向远处,身后的村子踮起脚,暮色里望断天涯。

晚饭后,几个女人聚在门前手舞足蹈。水泥路锦缎一般,人站上去,激动得不会迈步。岁月让一切褪色。日子久了,路面一块铁青,一块惨白,有的地方破开,露出石子,像生了斑驳的皮癣。就有了轻声叹息,但不抱怨,回望拔不出鞋的泥土路,心里知足。村子不落伍,秧歌跳出正月,扭到平常素日,年节的喜庆活动演变成常日里的舒活舒活筋骨。星月之下,没有鼓点,不吹唢呐,音乐里催动腰身,舞着丘陵上夜晚的清欢。音乐一停,山村被黑暗和静寂紧紧锁住。

山拥坐村前,一波一浪里,大圆山立在其中。肃穆的松林,荒草坟茔拉长了生和死的距离,新绿却惹出一场一场青青的思念。尘归尘,土归土,灵魂之光攀上渺远的夜空,化作点点星辰,天国里闪耀。青山珍藏了村子的秦砖汉瓦,俯视脚下的人家,祝福的眼神温情脉脉。

牧羊人起初没有羊,一堆苞米棒外,院子空空荡荡。乍暖还寒时候,上面送来几只羊。咩咩的羊叫给院子带来少有的活力,一家人欢喜。春天像一只灯盏,照亮牧羊人的心空。

不是每处新芽都能开花。按名单发放的羊,有人宰杀吃掉了,满嘴油花花。牧羊人牙齿咬得咯咯响。活蹦乱跳的羊,是活泼可爱的孩子,是晶亮饱满的种子,是朔风里红红的春联上跳动的兴旺和吉祥。羊得养大,养多,养到山坡上。大门一关,羊把院子当成家。辛苦忙碌,满眼期待,填满了时光的缝隙。大门再打开,羊群涌出院子。

人的家,也是羊的家。诗人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其实,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涵盖家的全部。

羊群归来,村子像多了些说话的人。咩咩的叫声有呼唤,有应答,浑厚低沉和着娇艳欲滴。欢腾的羊群像给将熄的炉火添了新柴,让安静的村子温度上升。

羊也是人,人也是羊。《圣经》里说,羊是有生命的家庭成员,一只羊如同一个有生命的孩子。《圣经》里还说,我们都是耶稣的羊。

2、

清晨,羊群撒山,大羊恋娃不肯走,一步三回头。小羊慌张,可着命叫。一只叫,都跟着叫。羊的世界,“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羊羔羔撒不了山,眼巴巴瞅着大羊,满院跌跌撞撞,娇滴滴的叫声揪心拽肝,人跟着心颤。牧羊人的妻子软软地,像照料婴儿,母性的光辉催开甜美的笑靥之花。

天太热,羊群出村,扎堆儿挤着慢悠悠。羊粪撒豆子,一路哩哩啦啦,浓重的膻腥味熏得人跌跟头。太阳一出火辣辣,步步登高,汗珠子挡不住。

牧羊人举手抹汗,回头朝村子望。小儿子走在上学路上,或者坐进了敞亮的教室。妻子院中哄小羊,小羊叫妈,妻子一扬眉,簇成一朵花。牧羊人心里敞亮。这时候,火辣的太阳煦暖温情,羊群的膻腥味淡雅芬芳。

狗跟上山来,离开院子,山野激发了旺盛的生命力。狗时而埋身和人捉迷藏,时而挠动树根嗅个不停,时而又竖起双耳猛地射出,许久悄无声息回到眼前。迷恋山野是天性,所有的动物都是自然之子。

一群羊,头羊的引领性最强。不该登高时登高,不该过沟时下沟,身子探向庄稼地,不及时约束,成群的羊都会跟过去。头羊乱了方寸,牧羊人胳膊一扬,土石块飞出,那个准劲儿,打不到羊,恰好落在头前,伴着威严的阻止声,羊自知犯了错,低眉顺目改变方向。牧羊,别说简单,简单的举动流水般顺畅,就是本事。

一截细木棍握在手上,牧羊人说,山中行走离不了。头前脚下拨弄一下,给个动静再穿过,以防头脸撞上黄蜂被蜇到,或者被脚下的蛇突然吓到。黄蜂不讲情面,你有意无意,招惹了必遭反击。有时羊不小心被蜇到,痛得一改温顺,发疯似的原地打转。蛇倒不那么邪乎,见惯了,不再令人恐惧。有毒的是野鸡脖子,身子花花绿绿,像野鸡的脖颈,艳丽逼人,毒性挺烈,但这种蛇偏少,体色灰暗叫花带子的无毒蛇居多,草间哧溜溜蜿蜒游走,样子也挺吓人。

镰刀是贴身伴侣,每天随身携带,割草捡柴离不了,通常别在腰间。

牧羊人的随身物件还有一样,褡裢。白色泛黄的粗重厚布做成,两头是大口袋中间隔开,搭在肩上,阳光早把它褪了色。山野间的东西,能把口袋撑得鼓鼓的。远志柴胡黄芹,这些草药,取的是根,利尿的石竹花要的是花叶,肥头大耳的哗啦啦,叶子灰白厚实,绿着时摸上去麻麻沙沙,风干了手一碰,哗哗啦啦响声分明,采了可泡茶,口感清新又降压。夏秋两季蘑菇多,草蘑松蘑针柴蘑,野花一样缭人眼。靠山吃山,靠水得水,生活就是这样。褡裢空着时,铺在地上当坐垫,隔潮气,屈身半躺绰绰有余。

我随同牧羊人,不远不近跟着羊群缓缓前行。羊是乡村鲜活的符号,诗意灵动,干净明洁。山野间,羊群是条舒缓的河,羊群是落入凡尘的云朵。

晨露点点,湿了鞋子,淋了裤脚。山风在树尖舞蹈,在林子穿行。阳光从树缝钻进来,落在地上明晃晃,晶亮的露水珠开始慌忙躲藏。初秋的山林,脚下松软湿润,满目翠绿,空气清新。偶尔,远处扬起几声高而脆的山鸡鸣叫,林中清音震荡山谷,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惊过后,四下寻望,空山旷野静得出奇。

羊低头吃草,缓步前行,青草和羊群把乡村点缀得生动温情。

牧羊人话多,话里话外透出对乡野的热恋——

大圆山东坡,有狼走过。狼走一条线儿,绝不轻易改道。起初看到狼粪,后来真见到影儿了,一步一抬头,机灵得很,大嘴叉子咧到腮帮子后耳根子边,吓死人。

白樵子知道不?远看一道白色山脊,路在半山腰绕着,路面是白色碎石,踩不实着就打滑。白樵子现身两只狐狸,山坳里隐隐现现,怪着呢,尾巴上的毛全都是红的,一闪一闪两团火。

大圆山陡崖上不是有个洞么,你猜什么洞?獾子洞。一窝小獾崽子,白天躲进洞深处吱吱叫,夜里趁着凉爽来了精神,你没看沟对面的玉米地祸害的呢。

西南洼山枣熟了,一坡一岭的,红艳艳亮人眼。烈日下,绿色蝈蝈跳在枣枝上可着劲儿喊,喊啥?是叫你去摘红枣呢。

山野魅力四射,融身自然,原始的感情最易激发。牧羊人的话像妖娆的罂粟花,炫目的光焰叫人无法躲闪。

牧羊人说到山枣时,村里的枣子还没红,枣和叶子都绿着,密密麻麻装点着铁干虬枝,墙头上探头探脑。野地里的山枣呢?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一定愿意看到。山枣披在沟崖上,先是绿叶陪衬,枣子明显由青绿变白,渐渐地,早晚天气变凉,中间儿秋阳猛烈,枣子红了,像一片红红的光焰。白露为霜,当金黄的枣叶飘落,留下玛瑙一样的山枣,一串串,朝村里人笑。

石台上,老人安静成一尊雕像,目光投向村外,翻山越岭直抵天边。山坡野地的红枣子,灯火一样在眼前闪烁。

3、

山野静悄悄。

山上树树相接,柴草高过头。油松举头成林,金黄的松针树下落了厚厚一层。跌落的日子附在松针上,让人感觉亦暖亦凉。一坡坡榛柴枝叶相牵,竖成密不通透的屏障。山胡椒褐色中泛着青绿,像一张铁网紧紧抓牢地表。草木惹人敬畏,自然令人臣服。

从前不这样,落地的松针一根不剩,除了当年窜出的嫩芽子,稍有点筋性的榛柴被割得一棵不留,山胡椒覆盖的地皮被铁耙子挠得横一道竖一道露出筋骨,山野光秃秃,藏不住一只野兔。田野分给个人,人人打起精神,余粮有了,秸秆足了,吃的烧的不愁了。再后来,村子就小了,放不开腿脚了,村里人是村里人又不是村里人了。

羊在密林外散开,专注地低头吃草,给翠绿的山林镶了一道雪白的金边。

忽然觉得,我也是一只羊,一只被乡村牧养的羊,草木供养了我,乡恋的枝条不分季节地在心上萌芽。

满山满地散养的野孩子,山野记得。红杏枝头春意闹,微微泛红的杏林中间,散布着挖野菜的人影。深秋採树籽,槐树角角飒飒作响,褐色的刺槐林里欢呼雀跃。冬天拣松塔,风的清冷和松针的尖刺是山给的磨练。从邻村小学走回家,卸掉书包,说笑间投进山野,孩子们天性显露。学校组织野外出游,打着旗子排成行,队伍浩浩荡荡。乡村孩子皮实,摔摔打打中长高,没那么多说道,磕磕碰碰,大人不娇不宠,哭了笑了,谁都满不在乎。自然的课堂,脚步走遍的地方,童心向往的好时光。

眼前,草木青青,山野依旧。青青的草木,描摹着乡村的本来面目。山野间,除了静静的羊群,只有簌簌的山风,只有清亮的鸟鸣。

山下,邻家老人也许拄杖田头,对着庄稼出神。一把锄头顺在胸前,向前弓身向后弯腰,长把锄头探出去,再弓身用力拽回来,垄背的土松开了,苗边的草锄掉了。老人定定地回望从前,岁月像锄把一样光滑闪亮。

犁铧在杨柳风中叫醒忍冬的田垄,点种,捋粪,拉簸梭,打磙子,偎在地里间苗,顶着日头锄草,一柄镰刀收割,一把镐头刨茬子,一副犁铧再把岁月趟开。终于,战国的铁犁蜗牛般走下丘陵的地平线。不语的耕牛用一生的忠诚,回望土地不老的春秋。

历尽苍桑,土地不老。年轻的土地,五谷之花姹紫嫣红。

外面的枣子真的比乡村的更红?

老人的儿子儿媳,离开村子投身远处。是不恋?我不信。根在土里扎着,哪能不恋?不只他们,许多人不再固守田垄。有人春耕后外出,秋忙时回村。有人干脆把地承包出去,春节露一面,花花绿绿一闪。有人走出村子不再回头,任凭野性的草院子里疯长。柔媚的春风,潮湿的泥土,清新的柳色,说着不舍,扯着衣袖。

牧羊人默默陪着村子。

种点庄稼,搞点养殖。金黄的玉米年年种,年年都换不回更多的钱。上面给他几只羊,他不辞辛苦,羊成帮成群。牧羊人清唱一个人的山林之歌,青青的山坡,素洁的羊群,青草和羊群合成的画卷色彩鲜明。羊在乡间悠悠地吃草,羊群让乡村的温度往上升。山坡羊,一首古老的曲子,曲调上弹奏着草木山乡。山坡羊,一束温情的光芒,照亮山野,明媚着村庄。

村子像慈爱的老人,牧养着一村人。走出村子的,留在村里的。他比谁体会都深,比谁都能隐忍。苦着自己,村子不说,别人也知道。屋舍静默着,鸡鸭的鸣叫声减弱了,屋顶的炊烟变细了,村路空空荡荡悠悠长长。村子想得开,守家在地,心里踏实,可丰收的田野描不红心底斑斓的梦。离开,是一种力量,坚守,是另一种力量。走,或留,有梦召唤,就有奔头。

热闹或冷清,村子都不在乎,他早已过了容易激动的年龄,几百年了,根扎得稳。比村子更早的是山野。青山,沟壑,原野,草树,我不知道它们的年龄。太阳挂在天上,雨水悬在半空,草木绿在地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祥和的燕子翩然于庭下,每一年,人们都用好梦开头。红灯笼,红春联,红红的面庞,红红的祈望。

4、

山坡羊,静静地把山坡歌唱。

灰白的鸽子从头顶掠过,风声响亮。鸽子不往树上落,单飞的也少见,两只或一群,深沟上空盘旋一遭,悠然停落在峭立的土崖上,脖颈轻轻转动,四下观望,头一扬一扬,喉咙里发出“咕咕,咕咕”的声响,绝无仅有的灵动和高傲,让人不敢向往。再起飞,“扑啦啦”身子一提,声响震天。它们不往城里飞,翅膀恋着乡下,就像羊不去远处的城,城里没有乡村的牧场。

鸟在乡间拍打翅膀,花在乡间粲然绽放。这是化石的故乡,打开化石的书卷,石头会飞翔,石头也飘香。醉人的历史让人心跳。历史这一端,静静的羊群,蓬勃的草木,沉默的山石,灵动的飞鸟,在牧羊人眼中鲜活生动。深层的岩石灰蒙蒙,普通人看不清,也许有一天,鸟飞草长,虫鸣花开,山坡上的羊群,还有我们大家,都会印在石头上。

灰斑鸠,体形和鸽子一般大小。山坡靠边际的松树下,牧羊人轻轻经过,警觉的灰斑鸠扑棱棱起飞,吓他一跳。枝桠间的窝巢,横斜着粗细不匀的短枝,没有细软的柴草做铺垫,粗枝大叶,一点不懂温柔。灰斑鸠疑心重,躲在暗处,发现牧羊人窥视了它的窝巢,也许今夜就会举家搬迁,一点乡恋都不留。

窝兰鸟,隐在林子边的草丛。灰褐色,圆滚滚,比冬天的麻雀肥大得多,不如麻雀灵活。它提起身子后,张开的翅膀不扇动,短距离一起一落,它在地面草丛里落窝。羊吃草经过,窝兰鸟贴着地面起飞,拖着一串飒飒声,不多远懒散地躲入草丛中,顾头不顾腚。一惊之下,有时也飞进林子,但很快又飞出来,那不是它的去处。活在草地的鸟,再大的林子都无法感召。

松林里有一种小鸟,叫声细碎,体形娇小,浮在树尖上。看见树下的人,从一棵树灵巧地跳到另一棵树的高枝上,故意将人引开,扭着头再叫。我不动声色,走近小鸟当初所在的树。树尖上,圆滚滚的小窝做得精巧细致,用料十分考究,又长又柔软的毛发细丝结成,是绣工高手的杰作。结实牢固的小窝,巧妙地隐蔽在枝叶间。有几只小小鸟没穿衣裳,翅尖黑色,肚皮上长出几根稀疏的绒毛,紧闭着双眼,张开嘴巴探出脑袋嘤嘤地叫,微弱的叫声,不时被风声夺走。幼年好难看,又多么美好,有舒适的家,有父母佑护,用不着去想成长有多难。

林间,一只长尾大鸟,洒一串急促尖利的嘶叫,树缝里箭一样上下飞窜,惊得大号喜鹊愤怒地跳在一旁喳喳抗议。牧羊人说,这是巧鹰子,专门捕食林间小鸟。我心里的鹰,独踞在黑色山崖上,或者,孤傲地盘旋一方云天。巧鹰子袭来,状如闪电,林中动荡不安,惊恐的小鸟乱雨一样飞射,场面惊心动魄。我们无法接受,幽静平和的林子才更让人喜欢。

牧羊人唱清晨,唱黄昏,唱一天里最难熬的时光。他唱山野,唱羊群,唱日子膘肥体壮。

牧羊人的唱腔好比鸡鸣。公鸡打鸣,耸耸肩,转转脖,抖抖身子,脖颈的羽毛炸裂开,对着房顶,或者跳上苞米楼子,脖子一抻,高亢宛转的调子就有了。公鸡情感饱满,台风端正,高歌一曲,村子就醒了,天地为之动容。

有时,牧羊人摆定姿势,对着山谷松林冒出一句。有时,行走中敞开喉咙,拉长调子喊一声。歌里隐着故事,不抒伤感之情。他打什么鸣,山都喜欢,随性一吼就是最亮眼的明星。山野是舞台,羊群是听众,草木昆虫鸟兽是粉丝。山野也慷慨多情,悠远地回他一声。唱家乡,唱生活,怎么唱都好听。

山坡羊,静静地装点着山乡。

5、

羊群渐渐静下来,抬脸看看天,天蓝如水,红日当空。

卸下肩上褡裢,掏出纸包纸裹的馒头,食物架在火上烤,清简而性真。之前,四下寻望,一大把干树枝握进掌中,几个回合碎成一截截。选几块不沾土的干净石头,垒成灶台,跪身除干净周围的枯草,小心升起火。

餐能对抗饥饿,身体的饥饿摆脱了,精神才占了上峰。牧羊人的褡裢先前装玉米饼子,玉米饼子把胃撑得鼓鼓胀胀,后来改成了细面馒头,细面馒头入口细腻,但细不了他粗糙的手掌。一双干粗活的手,拒绝细皮嫩肉。

野餐不为表演,山高路远只为陪伴。牧羊人不离羊群,草木依附山野。牧羊人说,吃啥不要紧,壮了腿脚,嚼在嘴里都香甜。

“香甜?我的老哥,啥是香甜,你去外面转转。“牧羊人告诉说,邻家老人的儿子回来,说起城里眉飞色舞。

牧羊人守家在地,粗茶淡饭真性情。老人的儿子往外走,外面比村子大。村外有无边无际的旷野,广阔无边的天空。只是,村子再小,装得下整个世界,外面再大,放不下一颗飘摇的心。

说起扔在家里的老小,语调低了,人立时矮了半截。蒲公英在风中升起一簇簇小伞,田野上空飞扬着洁白的梦,乡村的脚印深深浅浅,打碗花的藤蔓上,结满丝丝缕缕的牵念。

一墙之隔,隔而未隔。每有差样饭,牧羊人的妻子都笑着端过去,双手捧到老人眼前。热乎乎的饭食,热乎乎的言语,热乎乎的感慨。老人头痛脑热,隔墙喊一声,这边人麻利地上前。日子好过不好过,全然抹不去人固有的善良。

牧羊人的父亲不在了,治病欠下外债,家里因病致贫。人走了,牧羊人冷寂了好一阵子。父亲融进了乡野,他找不到,又时时找得到。染绿他双眼的草木就是,轻吻他额头的山风就是,沁入他心脾的花香清脆他耳际的鸟鸣就是。

山中野餐,牧羊人就着头顶的太阳,就着幽深的山林,就着脚边的草色和小花,像乐观啃食青草的羊。

6、

牧羊人和老牛筋交情深。

老牛筋,一种草,山坡的坐地户,根扎得深,不喜欢拥挤,沟沟边边最茁壮。草茎短时立着长,长高一些立不住,匍匐在地上,一片一片相连,梅花形的小叶一簇一簇地在地表覆盖着,入秋后,草茎筋性十足,渐渐木质化。离离原上草,一茬接一茬,守住山坡,倔强地生长。

老牛筋最怜惜他。坡坡岭岭,沟沟坎坎,踩不实着,脚底湿滑时,他慌乱地伸出手,坡沿上的老牛筋一把拽住他,让他踏实地站稳脚跟。牧羊人和老牛筋连在一起了,一把镰刀割不完地上的草,割不断和乡野的恋情。

岁月在草间穿行,日子在一茬又一茬的草木荣枯中被拉得线一样绵长。打柴割草,人影晃动,这边一嗓没落地,那边应答早已飘起,山野间热热闹闹,漫山遍野的草木仿佛都在说话。热闹散尽,那些握过镰刀的手,轻轻一挥带走了脚步。山搬不走,牧羊人留下了,他和草木一起,和昆虫鸟兽一起,踏碎寂寞,放牧时光。

羊群不舍草木,牧羊人不舍羊群,围着山转,大圆山是衣食父母。草木雨露有情,羊一只只被抚慰得浑圆壮实。

他替羊感激老牛筋,老牛筋是羊喜欢吃的草。从腰间取下镰刀,左手捋直草茎,右手镰刀跟上,紧贴着地皮,很清很脆的刷刷声相连,几个转身就是一捆。老牛筋背回家,晾晒干了,不褪色,叶是叶,花是花。他不担心破天气羊撒不了山,雨雪霏霏时,抱两抱扔进羊圈,羊立马围上来,老牛筋就和他的羊亲切地交谈,话语里散发着山野的清香。

山坡羊,是牧羊人梦里的一条河。这条河,流淌在山间泉水叮咚,绕着山坡溪流漫卷。每一只羊都是一颗晶亮的水滴,每一颗晶亮的水滴,都是牧羊人洒下的汗水和心血。羊群撒山,他舍得腿脚,不差心思,山野养壮一群羊,整个人河水一样鲜亮。

山坡羊,是牧羊人梦里的一朵云。这朵云,有时很饱满,有时挺瘦弱。遭遇羊价下跌,或者羊出意外,天上的云就拉成一条细线儿,像经霜的草木一样打蔫。左右不了行情,规避不了意外,牧羊人就是一棵看天看云生长的草。迎着风,迎着雨,迎着踩踏和雷击。不怨天,不怨地。这棵草,为羊而绿,为羊而歌,为羊而喜,也为羊而泣。

老牛筋匍匐在地上,根深深地扎下,结实的茎展示着生命的顽强与坚韧,米粒状淡黄的小花,秋日里执着地绽放。

7、

夕阳回望山野,草木红艳艳。松林外的缓坡,十几只山鸡走出林子晒太阳。仿佛在宣示,山林是它们的。山鸡低头昂首,红红绿绿,羊吃草近前,一只只镇定自若,不飞不跑,顶多跳开几步,旁若无人地捡拾树果草籽。初秋的山林和谐生动,山林的形体,山林的色彩,山林的气息。

村庄静卧在山下。

村外的人在夕阳里看它,看遥远又切近的精神高地。在脚手架的顶端看,在焊枪飞溅的火花中看,在餐馆洗碗池哗哗的水声里看,在快递飞速转动的车轮上看。看房顶上的炊烟缓缓飘升,看村子头上星星闪烁,看水泥路上的女人手舞足蹈扭秧歌。乡愁是枝繁叶茂的大树,点缀在枝头的,还有乡村灵动的羊群。陪伴不了,割舍不掉,远远地欢喜或心忧,一眼情深。

牧羊人从山上往下看,山坳里的村子,这个祖祖辈辈村里人的家,看不完,看不够。牧羊人和他的羊压根儿没离开过,没离开过,离不开了。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对象迥异,风格相近,意境相同。落日羊群下远村,村庄意恐归来迟。我喜欢诗意的牧羊晚归,暮归的场景温暖亲切,贯通古今,恍然如梦又实实在在。涌动的羊群醒了山野,亮了村庄。娇艳鲜嫩的叫声,细碎的脚步声,让我想到孩子找妈,想到春耕的田野新苗破土,想到久旱的辽西好雨初落。

扶贫羊,中国脱贫攻坚过程中的特定称谓。政府为了帮助农民拓宽收入渠道,利用扶贫资金购买羊发放给贫困户,激励人们根植乡村厚土,发展畜牧养殖,增强自力更生能力,乐观执着地创造新生活。

大南荒,还有两家有羊,羊不多,在院子圈养。总有一天,羊群撒山,青山陪小羊长大,小羊伴青山不老,新的羊群祥云一样装点山野,春水一般涌进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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