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树

2025-02-17 中国作家网 巴山异人 TAG标签: 村里的树

34年前,我因参加工作,不得不离开那个生我养我育我的古老村庄。从村子里出走时,我没有和村里的那些树打一声招呼,作最后一次告别,它们甚至不知道我已经悄无声息地阔别了它们。那时村口的那些树,正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像村里那些伟岸挺拔的中年汉子,正是如日冲天的时候。

去年回到故乡,不知道村里的这些树溜达游荡到哪里去了,见不到它们半点踪影和踪迹,看到的只是它们的子辈树和孙辈树。不知道它们是被做成了房梁,还是被做成了椽子,还是被做成了窗棂,还是被做成了白惨惨、黑漆漆的睡棺,原地只留下了一截截干枯腐朽的树桩。这些子辈树和孙辈树,不是刚长成的幼小树苗,就是仅一拃粗的小树,如村里陆陆续续冒出来的愣头青小子,嘴毛都还没有长齐,显得甚是生疏和青涩。

那些不见了的树,就如村里那些曾经熟悉的人的面孔。我走时,他们大多五十多岁的年纪,抑或是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但早已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头发零乱,像一簇簇花白的芦苇草。他们的身子也弯成了一把弓,好像稍一用力,就会崩断崩塌的样子。他们看上去虽不是很老,但他们的儿孙早已成群绕膝。在闲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像田野的向日葵,一直追逐着太阳。他们搬着一把老木椅,从墙东一直移向墙西,又从墙西又晒到墙东,从不浪费不糟蹋阳光的一丁点儿温度。他们在墙跟下,看似惬意,看似散漫,看似自由,不是悠闲地抽着旱烟胡诌,就是随意地打着瞌睡闲聊。他们东拉西扯,谈天说地,瞎吹乱言,却没有任何波澜和实质意义。就如村口南来的风,北往的云,随便吹着,随意飘着,随时又走着。

听二哥说,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已经不见了,已经骨头都打得鼓了,山林里那些一堆堆垄起的黄土堆,就是他们如今的家。那些黄土堆被荆棘覆盖着,被杂草淹没着,有的黄土不是缺了一角,就是坍塌凹陷了,凸显着一股荒凉和萧瑟。但剩下的几个人,也从天命等到了花甲,又从花甲等到了古稀,个别的几个也从古稀熬到了耄耋,但还没有等到死亡讯息的捷报传来。于是,便被村里人荣称为寿星。有时,他们也好像等不及了,等得不耐烦了,总是咳嗽着弯着腰站在村口打望,似乎在寻找去时的路,生怕走时会被拐到深谷里的丘壑之处。更有甚者,他们提前在山里逡巡,仔细寻找着一块风水宝地,希望他们百年归世以后,这块风水宝地,能为子孙后代冒出一股青烟。

村里的人,从十七八岁就开始奔走奔波,一直到四十多岁还在地里刨食,为的就是碗里有米,锅里有面,罐里有肉,杯中有酒,壶中有茶,身上有衣。到了五十多岁,他们就自称是隔天远离地近、土埋脖子的人了。他们在墙跟下晒晒太阳,坦然地想着死亡的事情。他们一刻不停地伴着太阳,沐浴着阳光,想在最温暖的环境里,想着另一个世界里最阴冷、最潮湿和最炎凉的未来。他们多么希望在死亡之前,把肉里的水分蒸出来,把骨里的寒气逼出来,把心里的冷风赶出来,让每一个毛细血管都蓄满充满温度和光明。

村里七十多岁的人,就很少出门,更没有出山,一年四季蜗在漆黑幽暗的房子里。他们的房子与牛栏毗邻着,与猪圈相挨着,甚至与茅坑相连着。即便端着一碗粗茶淡饭,也能轻易闻到粪坑里传来的刺鼻味道。房子四面不透风,没有一扇窗,即便墙洞也用茅草堵着,门缝也用破絮塞着,就像一口封死的棺椁。他们好像在即早习惯棺椁里的生活,习惯棺椁里的黑暗、清冷和孤独,生怕哪一天这种境遇突然到来,他们并不适应。

他们对自己的棺椁,总是未雨绸缪着,五十岁左右就开始为自己在作打算,早早地砍好了杉木,解好了棺材板,请木匠师傅割好了,割就是做的意思。在割棺椁的时候,他们会看看木匠师傅挥下的第一斧,看劈下的第一块木渣飞向何方,飞得是远是近,以此来考量和估量自己未尽的人间岁月。如果时间还长,他们依旧勤扒苦做着,依旧勤俭持家着,绝不含糊。如果岁月不多了,他们就该吃吃,该喝喝,慢慢熬煮剩下的日子,直到躺进棺椁的那一天。

刚割好的棺椁并不等着上漆,白花花的一片。棺椁摆在人眼前,还是有点吓人瘆得慌,不忍视瞻,便用稻草遮着,用胶纸蒙着,用柴草搭着,单独停放在难以瞧见的棚下和檐下,让岁月慢慢剥蚀蒙上灰尘。到了六十多岁,棺椁上的草和纸被风吹走,昭示着他们的日子要尽了。他们心急火燎地请漆匠师傅将棺椁油漆一新。他们担心怕来不及,走时睡进纯白的棺椁里不舒服不吉利。睡白色棺椁的人,大多都是那些年轻人,或是那些突发急病急走的人。儿孙们看着他们紧赶慢赶地往古稀之年里奔,像跑一段马拉松,直到丧事变成一场喜事,他们说这是白喜。高寿的人死后,大家都高兴地说,是到死的时候了。对于白喜,他们对死亡的面对和庆典,犹如对待一场迟来的婚礼那么豁达与坦荡。

村里那些人靠着墙跟晒太阳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整天都要晒着太阳,坚持不懈地围着太阳转。但我也习惯在这些老人堆里走来走去,穿来穿去,跑来跑去,甚至爬上土墙像骑马一样骑在上面,或是平躺在上面,学着他们眯着双眼,感受着他们的呼吸和喘息,看着他们打盹,听着他们如雷的呼噜声。在阳光的晕眩下,他们的瞌睡像赶集,呼啦一下就聚集到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即便他们强撑着硬忍着,只差用竹筷撑开来,无端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但最终还是眼睛一闭,将瞌睡关在了疲惫的眼眶里。

瞌睡是会传染的,不仅传染着人,也传染着墙边的狗、猫和鸡,它们也懒洋洋地在墙跟下躺下,疲倦地眯着双眼,即便人踢它两脚,甚至将刀架在它们脖子上意欲宰它,它们也置之不理,也要先将瞌睡睡足睡饱再说。那些老人们睡够了,呼噜打过瘾了,嘴边便流出了长长的涎水,一直流到了胸前。他们好不容易醒来,就向大路边瞄一眼,看一看,但我不知道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看,我也跟着看,好像前面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我现在才明白,他们看到的是他们的死亡时间,他们感受到死亡在向他们步步逼近。

他们看到村里的哪棵树,又干枯了又倒下了,他们定会心悸惧怕,他们担心他们的身体也像失去水分的草慢慢枯萎,被一把火点燃烧尽。他们在地里烧稻草烧秸秆烧豆秆烧杂草就是这样,一股青烟过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只留下了薄薄的一捧灰土。风一吹,灰土都不见了踪迹,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有的老人在太阳下晒着晒着,就在睡梦中走了,走得很突然,很安详,很淡定,没有受到病痛一点折磨,这是他们的福气和老运,他们并不觉得这是意外,他们想等来的就是这种方式,就是这种死法,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们害怕躺在病床上几个月甚至几年,那种死不得死活不能活的滋味,让人难以忍受,最终被时间熬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和一张薄皮。他们向往赖活不如好死着。我的母亲就是这么走的,走得多么痛苦和可怜,她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之久,背上都磨去了几块皮。

有的老人命悬一线,如游丝微弱,但就是不肯闭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愿望没有达到。祖母走时半闭着眼,痰在喉咙里堵塞着,也不能说哪怕是一个词的话,目光呆滞,双眼凹陷,煎熬了半个多月才舍得离开。有的老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即便躺进了棺椁,又悠着悠着悠了回来,也许是阳寿未尽,黑白无常二鬼不肯收留,阎王爷不愿画勾,阴槽地府暂不是他们的最好去处。醒来后,他们还大侃大吹自己过鬼门关,上黄泉路,蹚忘川河,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登三生石的经历。这种经历对人生来说,可谓一个奇迹。

如果我还待在这个村子里,也到了追逐阳光在墙跟晒太阳的年纪。但那些老墙跟不在了,不是垮塌了,就是被乡亲们推倒入地做了肥料。我想打个盹,都没有了去处,没有了靠处。如果死亡不可避免地要开始,不可回避地要到来,那就让我柔韧有力的四肢活下来,让我在田野里继续狂奔,让我挥舞着镰刀歌唱,让我拥抱未及入怀的亲人,让我抚摸剩下的未尽岁月,然后随着冬天的雪花飞去。

如果我的眼睛还没有闭还没有瞎,我会满怀深情地注视着高山和大地,满眼柔情地目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不想我的柔情化为灰烬,我不想我不知疲倦的脚停下,我不想满盈充血的心停止跳动。即便我的躯壳荡然无存,我的心和灵魂依然在四处活动和游走。

对于村子,我就像一个走失的孩子,已找不到回家的路,已寻找不到那些等待死亡的树,也找不回晒太阳的老墙跟,这也可能是一种悲哀。我也变成了一棵等待死亡的树,但愿多年以后,我像一只虫子简单地死去,然后由一群蚂蚁抬着我,轰轰烈烈地入洞,不用亲人敲锣打鼓和鞭炮齐鸣。我希望我在安静宁静中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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