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丢了什么呢?
“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氏宝钏。”下午回家的路上,突然被一段秦腔俘获,凄凄切切,愁思袭人,一经入耳,心魂陡然静寂,犹如委屈的孩子闻到母亲的乳香。声音从一个补鞋老头坐着的马札下发出,这种质量的声音能把人一把拽回童年的乡村夜晚,月光清澈的夜空,一大堆抽着旱烟编者麦秸秆的乡亲,一个或大或小的收音机……那是一种浓的不能再浓的惬意,不管有多少人在那儿,你都能依偎在母亲的膝头酣然入睡,整个身心都无比温暖!我的乡村在还没有普及流行音乐和电视机的时候,秦腔就是整个故乡最唯美、最高端、最炙手可热的娱乐享受。不管是省剧团、县剧团来乡巡演,还是乡村自发的组织,只要走上戏台,莫不是秦腔。但凡有演出,整个村庄几乎都会倾巢出动,尽管要走十余里山路,那也是乐此不疲。我从小就是个秦腔迷,十五六岁豆蔻初开,一同到剧场的伙伴均借势另有所图,成双成对在人群中嬉闹追逐或打情骂俏,唯我站定一处,看得痴痴迷迷。这得归功于我的父母,还在他们怀中看戏的时候,就给我讲述每个剧目的历史与情节,从迷茫到懵懂到深悟,剧场就是我的历史讲堂。你说我这孩子打小该是多么的出息啊!秦腔,无疑就是一种无法释怀的习惯,一种深藏血液的温暖。虽已在大城市工作生活近20个春秋,我竟然没有完全基因突变,始终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常年被裹挟在城市歧视农村的氛围里,伴随着经济与人脉无尽无休地奚落,接受着工作、生活以及婚姻的历练,肩上的重量悄悄然积重难返,蓦然回望当年,那个曾经尽管穷困潦倒却意气风发的青年,除了依然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之外,与现在的我几乎找不出更多的交集。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老人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大概是因为确实没有提的必要,那个当年的你就是一段历史而已。“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氏宝钏。”可是当听到这句秦腔唱词时,就禁不住想起当年。当年我唱起这句抵御过饥饿,文艺真可以当做粮食,信不信由你。前些天与朋友一起闲聊,说曾经迈克。杰克逊演出时,人山人海,踩踏挤死的歌迷很多,有些女歌迷好不容易挤到舞台前面,可当迈克。杰克逊一出场,女歌迷们就激动狂叫“迈克……”,整个名字还未喊完,就听很多歌迷“咯”的一声就晕倒了。大家别误会,那不是饿的,而是精神的食粮过于生猛,相关消化及吸收系统一时拥堵所致。那是我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除了满腔抱负之外,贫穷和饥饿就像两个黑白无常这对孪生影子,追得你疲惫不堪。周围的同事有家有房有存款,你却在四下无人时,连脚下的啤酒瓶都想捡。没有工资的实习,最缺的就是一日三餐。可是我的一日三餐去哪儿了,在哪儿呢?九十年代还挨饿,说这话,是对共和国发展成就和荣誉的不负责任。但事实就是如此,因为我想一上班就能拿上工资,就自豪无限的对远方的父母承诺,不要再东拼西凑寄钱了,我上班就有工资了。谁知上班是上班了,一开始确是实习,也就是说前两个月你可以跟着师傅执勤、办案、维序、守候,但就是没有工资,没有饭吃。不到一月,我和我的难兄难弟姚兄兜里的人民币就告罄了,抗不过饥饿,就以各种办法相互鼓励,我们是人民警察,绝不能干那些有失职业道德的事情,但通过阿Q方式相互说声“我不饿,我真的不饿”谁也不会有意见。可实际上,当我们相互喊这句话时,确确实实是真的饿了。实在腹中锣鼓响起,我就酣畅淋漓的唱起这句唱词——“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氏宝钏……”没办法,我天生五音不全,当时储存在记忆深处的只有这一句。我有时反复循环播放,搞得姚兄无可奈何。但停下来会饿,我就缠着给他将秦腔剧目的历史和故事情节,效果还真的不错,他果然不闹了,于是我的兴奋点来临,讲到精彩感人之处,姚兄就鼾声如潮了。真的很崩溃,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已经睡着,可我还饿着呢。啃了几天的馒头,实在囊中羞涩,日子难以为继了,我们决定绝地反击,乘着夜黑人静,换上便衣,凡能卖钱的都值得一捡。整整半个夜晚的忙碌,却仍然换不到一顿饭钱,两块五毛六分钱,第二天下午下班,啃完被暑热烤干的最后几个馒头,我们两个用捡瓶子的钱买回了二十根冰棍,然后躺在宿舍开始享受属于自己的劳动成果。我还没啃完第三根,牙块冰掉了,腮帮子贼酸。回过头一瞅,我的天啊,姚兄已解决掉了整整一半!我最终承认,我要从事捡拾这个行业,养活自己很是问题。但姚兄要开个冰棍加工坊,怕是还不够自己糟践!看着姚兄骡子啃料一样嚼着冰棍怡然自得的样子,我突然发现我们是绝对饿不死的。原因很简单,乐观!纵观历史深海,除了精神失常,还没有一个人被高高兴兴地饿死。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再看姚兄,我的天!那个从警校带回来的绿色搪瓷碗中,就剩下了最后两根冰棍。这还了得,我从自己的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端过我可爱的搪瓷碗,嚼起那冻人的冰棍,我不能让这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我们半晚上的辛苦全部吃进肚子里,让我连对自己劳动成果骄傲的机会都不留。姚兄的眼睛天生比我眼睛大,可他就没有怜悯别人眼睛小的自觉性,对着我把眼睛睁得足够大。要是突然有人进来,你都怀疑这货被冰棍给撑着了……“我还以为你不吃了呢!”姚兄的眼睛和嘴巴同时张着,那种镇静,就像刚才的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哥啊!”我得回应他,不然打消不掉他对碗中最后一根冰棍的觊觎。“你嘴里吃馒头,心里不计数吗?二十根冰棍我这才第四根,你不可怜可怜我啊!”“要真有馒头吃,以后冰棍全归你。”这货的回答让人崩溃,你说这家伙还能跟我共患难吗?我决定搬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来教育他。“打小我娘就教育我说,人活着要学会节省,绝不能‘有了一顿,没了扛棍’,你就这样。”我得给他上一课,不然这还得了。“什么意思?”姚兄的反问我怎么也觉得不是无知的表现,明明属于语言上的挑衅。你说他一样和我出自农村,相隔又不远,岂能听不明白我娘的教诲。前两天我看了一则新闻,说丈夫因受不了妻子强势的语言暴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斧头将妻子砍死,而在天黑之前他们还一起在电影院看着电影,妻子要吃罐头,丈夫边看电影边喂着妻子吃。想象不到丈夫随后要举起斧头无情下手,得有多大的愤怒!“叫花子没有见过吗?他不拿着棍子要饭,谁家的狗会饶他!”我以足够的耐心诠释着我娘的“圣谕”。反正时间有的是,毕竟冰棍此时在我手里。“咱们又没有冰箱,我不赶紧吃掉就化了,哈哈……”你说这家伙有心吗?不过你得承认他的确有一副让人生畏的好肠胃,十多根冰棍他能不停地消灭掉,而且意犹未尽,不佩服只能说是你真的忌妒。“哥啊,要么最后一根给你,我给你唱段秦腔怎么样?”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我真的吃不动了。话刚说完,再看姚兄,被子把头蒙的严严实实了。我有点气急败坏,冲着他的灵魂深处高喊:“你要是捂死了,我捡瓶子买了冰棍谁吃啊!”“哈哈哈……”姚兄就开始没黑没白的狂笑起来,那声音真的没有我吼秦腔好听。男人爱面子,只要戳到尊严的痛点谁都会跳起来。“哥啊,你要是不把那十元钱糟蹋了,咱们今天就能吃到两碗鸡蛋炒面。”我决定提起这段对他来说最糗的往事。我们俩在警校不再一个区队,互相的家庭情况不了解。毕业分配时我们俩却同时到一个派出所实习,第二天晚饭后我们在街上瞎溜达,路过一个饮料摊时,姚兄就大大方方坐了下来,说要请我喝饮料。我说这玩意贵呢,摸摸兜就有点扭捏。姚兄煞有介事的说,这有啥,我以前常喝!一听这话,我心中丝丝窃喜,感觉这货一定是个富家子弟,这不刚好解决最近手头拮据的问题吗。老板上了两瓶椰风挡不住饮料,姚兄的喝像的确派头十足,我拉开易拉罐张口就来,他却人模狗样的要了根吸管,弄得我有点灰头土脸。喝完要走,老兄从兜里掏出五元钱放在桌上说声走,样子洒脱的就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地。谁知老板说,“两瓶十元!”姚兄的脸顷刻间上了紫酱一样,手伸到兜里抖动的频率让人眼花缭乱,我一下子就明白是什么情况,赶紧从自己兜里掏了五元补了缺。回去的路上,姚兄就说过一句话:“有这么贵吗?”我也只说了一句话:“你常喝呢还问我?”所以我就提这事刺激他,谁知他笑的更加凶残了,弄的整个床板嘎吱嘎吱直响。我彻底无语了,拿他没办法,准确的说是黔驴技穷。捡瓶子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在最后的一个月内,我们把自己所有的拿手绝活都使了出来,有时主动为一些小饭馆出些馊主意,并给写个横幅广告,老板就会高高兴兴的请我们吃一两顿炒削面;有时去看望看望老乡混上一两顿。天天都能吃上饭,反正这么大个城市要饿死我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直到两个月实习结束,我们俩才正式分配到新的单位正式上班,吃饭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18年悠然而去,我们已然步入中年,有家有舍有妻儿。在工作和生活中我们一直相互鼓励相互帮扶,都还算小有成绩。每次相聚,这段人生的经历总是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没有一点儿苦涩,一说起就敞开胸怀直乐。但是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吼起过那段秦腔。此时此刻再次听到它,我整个人犹如像修针靠近了磁铁,突然感觉这么多年有很多弥足珍贵的东西被我弄丢了……我究竟丢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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